天终于要暗下来了。就在王铁准备偷偷摸进中心城区的时候,他突然在路边瞥见了一根高新吸管。它突兀地遗落在城区和外层交界的地方,清晰的不太真切。通常这种很容易被人看见的高新吸管会在第一时间内被人捡走,带到外层去换好几天的饭钱,但是王铁那对刁钻的三角眼绝对不会看错,那在路旁映射出夕阳余晖的美丽物体,的的确确是一根高新吸管。
等到把它捧进手里以后,王铁的热情却又立马冷却下来。它太硬了,简直像王铁和人在巷子里向人挥舞的刀子。既不能随心所欲的弯曲,着手处也没有温和的轻振,仔细看时,色泽也和其他吸管略有不同。王铁试探性地把它含在嘴里吸了两下,没有应有的乐器演奏声。的确,这根吸管坏掉了,最多只够换一顿饭。
这时东边街角突然传来一阵低鸣的警笛声,使得王铁悚然回过神来。他快速把坚硬锐利的吸管塞进左边裤兜里的细缝里,弓身猫进了中心城区,穿入了一间理发店和义肢中心之间的巷子里。他猴儿般敏捷地攀援上了二楼,纵身躲进阳台电子盆栽的阴影里,只在落地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闷哼。他低头看去,落地屈腿时,那根吸管因为动作过大,扎进了左腿的肌肉,一绦鲜血顺着左腿无声流向脚踝。
警笛声更近了。王铁轻轻拨开盆栽的枝叶,忍着痛撑起身体,从阳台上探出头来。楼下是一队城区警察,已经从巡游艇出来到了路边,正向四周商铺问话。此时太阳西沉,还在营业的商铺已经没有几家。王铁躲在盆栽后面,气也不敢出,直盯着他们的动作。
几个警察没有注意到王铁,而是向对面的纹身店走去,店里唯一的伙计正靠在门边百无聊赖地抽纸烟,手臂上的龙纹交替闪烁着三色霓虹光。回头看见兵爷们走来时,伙计显然吓了一跳,快速掐掉了纸烟,一脸谄笑地问发生什么事儿了。
“中心城区禁止纸烟。”警察领队说,“而且这东西也没有合法进口渠道,从外层搞的吧?”
“刚在那边交界地儿捡的,嘿,那各位长官收走吧,这东西不合规。”伙计打个哈哈,从兜里掏出一盒全新的纸烟,从下往上呈到问话的警察领队手边。
领头的城区警察没说话。后排一个年青些的警察大步迈进,迅捷地把烟收下,塞进了随身携带的包里。
“见过这个人吗?”那年青警察问,从手里摊开一张轻薄的通缉令,通缉令上全方位地展示着一张人脸,不停地变换着角度和距离。远处看去是一个胡子邋遢的中年人。
“没有没有。”伙计直摇头,很明确的表示自己不会和这类危险分子混在一起,虽然他很显然并不知道这人到底为什么会是个危险分子。
“走吧。”领头的警察说。他带着小队拐进了旁边的巷子,刚好就停步在王铁藏身的阳台下面。
“队长,来根吗?”年青警察拆开纸烟,给领队敬上一根,打开火机护着火点燃。领队手上正摊着那张通缉令,叼住纸烟叭嗒叭嗒抽了两口,把烟盘亮了。
“再找两个街区看看吧,找不到就收工。谁他妈有工夫整天抓这种下等人?”
王铁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从阳台上审视着那张通缉令的内容。过了一会儿,趁着下方警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他屏住气,蹑手蹑脚地从盆栽后面弓起身子,按住伤腿,从阳台外偷偷向另一栋建筑爬去。经过时,一滴鲜血从脚踝处滴落在城区警察队伍的身边。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正在下面的巷子口吸烟打诨,消磨无聊的巡检时光,谁也没发现一个黑影从他们头上越过,一瘸一拐地向着城区东边挨过去。
天完全黑了。只有远处稀稀拉拉的几处霓虹灯光,和巷子暗处的几点烟头发出微弱的红色光点。领队手里的通缉令在黑暗里显得格外清楚,那是个胡子邋遢的男人,年纪约60岁。一对三角眼看起来疲惫又无望。
那是王铁的脸。
天黑的时候,中心城区不怎么开灯,城区东边这一片更不怎么开灯,赵世仁的小诊所则是里面最不可能开灯的建筑了。一部分原因是这家诊所就是在贫困的东边也显得很破落,无力承担昂贵的电费,另一部分原因,恐怕则是这家诊所的生意很多还是在暗处进行更为稳妥。
周围错落的建筑高低不一,一到晚上,都张着一个个空洞又黑暗的窗口。只有这家诊所里还有一点隐约的光线泄露出来。诊所的主人赵世仁正斜坐在柜台后面和什么人通话,一个尖瘦男子的形象从他左臂上的可视通话装置上投射出来,在弥漫着夜间雾气的空间里微微发亮。
“你当时可是说的把我这诊所的税务全给包了的,现在税务局又找上门来,说我这场子税收有问题,又要补交。这到底是他妈怎么个情况?”
“哎呀,赵医生,你不是不明白。”从通讯器里生成的人影说,“这上头换新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事儿,偶尔是会有这种不体面的事儿。”
“我给你付钱,就是请你来处理这种烂事儿的。你只会说让我推推推,说这财务统计上任已经做过了,把我那些私密生意的黑钱盖过去。他们就是专门做税务统计的,这要是查出来,我这场子都得关门,老子现在连电费都快交不起了。”
“放心好了。”那个投影形象显得不耐烦了,“现在金钱流水早就查不了了。当时法案高支持率通过,就是那些高层不想有任何人能查到他们的金融流水去向。你那些黑生意才几个钱,真要查起来,万年塔里那些人,个个都排你前头。”
赵世仁还想再说什么,但对方的影像闪了一下就灰掉了。
“妈的。”他骂了一句,起身从柜台那边拿来一杯可味水。咕嘟咕嘟——嘤咛。伴随着高新吸管悦耳的汲水声,饱含神经兴奋素的可味水很快就从杯中来到了他的嘴里。
现在感觉好多了。在吸管充满节奏和韵律光彩映照下,他看见有个人影从外面进了店里。
来人捂着左腿,一瘸一拐的走到柜台边。赵世仁只扫了他一眼,就断定他是从外层来的,做生意的兴趣立马掉了一大半。
“买点什么?腿上是怎么了?”赵世仁随口问他,眼神朝他的伤腿看去。看起来是新伤,不算太严重。这种程度的伤外层人舍不得来中心城区医治。那他来这里干嘛,买抗生素?买毒品?总之是外层人常有的那些小买卖。
“没大碍,就是被根吸管给划伤了,小伤。那根吸管坏了,弯不了。”来人回他说,眼睛盯着赵世仁嘴里的吸管。
嘟——嘤咛。可味水喝完了。赵世仁叹一口闷气,说了句“再来一杯”,把杯子往旁边柜台上一推。
吸管在暗处发出明灭不定的微光,不一会儿从屋外飞进来一只可味二号无人机,稳当当地停在杯子上空,从导管里给杯子加满了可味水,又迅速飞走了。
“吸管。”赵世仁哼了一声,“听说你们外层都拿它当刀用。我也是搞不懂,为什么一根吸管紧急时刻非得要能当刀用。含在嘴里,要能当成乐器玩。拿在手里,要有好看的颜色和温润的手感,气温低的时候要会发热取暖。我看除了喝完以后能自动给你续杯以外,其他功能都是在扯淡。这些企业真是无聊。”他又从柜台那边把可味水拿来,咕嘟咕嘟的喝了起来。
“医生,您觉得无聊的这东西,在外层可是件宝贝,光靠在中心城区里捡吸管,就能养活外层一大群人。里面的稀有金属和芯片可是不得了呢,回收高新吸管都快有条完整的产业链了,利用这种产品在外层可以干成很多事儿。合法的,不那么合法的,都有。我就靠捡吸管吃饭呢,都快干了五十年了。”
“那你应该没多少时间在这儿跟我胡天侃地。”赵世仁狐疑地盯着他,“外层人来我这里买药都是直来直去。毕竟中心城区里干啥都得要花钱,空气花钱,光照也花钱。这些狗企业家都明白的很,在生活必需品上要大赚油水,可味水和吸管这种快消产品倒是便宜的很,反正能赚一点是一点,就是要搞走穷人的每一分钱。大部分中心城区的人温饱都成问题,但是通讯器和奢侈品倒都是顶级的。当你三餐都做不到营养均衡的时候,就会觉得花那么点钱买杯可味水好像也没有多奢侈。所以呢,在奢侈品上他们小赚,必需品上他们大赚,一分钱也没给我们留下。至于你,你们外层人,恐怕连城区的呼吸都买不了几天,一般人都恨不能两条腿跑着进城买东西,四条腿跑着飞出去。”
“我怕是做不到他们那样,我现在就剩一条好腿了。每口呼吸都在从我账户里扣钱,一般外层人当然负担不起。不过我是来做大生意的,来做你这里最大的生意。所以就无所谓了。介绍人姓马,是一个姓马的人介绍我过来的。”
“不可能。”赵世仁很干脆的给出了回复,“我不明白你说的生意是什么,但是,我这里最大的生意可太大了,单笔交易额恐怕能买下外层的三分之一,连带那三分之一里面的人。就算是在整个中心城区,我也就只接到过两单,交易人是你不敢想的那种人物。我看你还是请回吧。”
铃铃铃,尖锐的铃声打断了对话,凸显出惹人尴尬的沉默。来客从兜里掏出一个老式的手机,刚看了眼来电讯息,电话就断掉了。
赵世仁没看清来电人是谁。他清清嗓子,说:“还在用这玩意儿。你倒是个很老派的人。”
“嘿嘿,主要是免费。外层生活不易,能省则省。只可惜基站少了点,信号太差,总接不到电话。”
“现在还在运营的基站里全都是病毒,连上就中招,你不过是在用自己的隐私支付费用罢了。”赵世仁打开左臂上的通讯器,边说边在里面查些什么。
“嘿嘿,他爱看就看吧。”来人说,“我没啥隐私。”
“我估摸着也是。”他瞅了眼来人穷酸的装扮,“好了穷鬼,刚刚《城区看点》告诉我,有个叫王铁的人可能偷偷进了城区,我看你们倒是有很多相似。他也没啥隐私,个人形象整个都曝光了。”
他把左臂伸出,王铁的脸出现在空气里,红色边框上标记着:“悬赏”。
“对不住了,我得赚点儿房租,在中心城区生活也是很辛苦的。”他对王铁说,“并非针对你,只不过举报有一笔钱可以拿。”
“不举报可以赚更多。”王铁突然说。他急切地凑到柜台边来,吓了赵世仁一大跳,“是马二介绍我过来的。我们就做你最大的生意。不要装糊涂,我们做笔大买卖。我要进万年塔。”
王铁拧了拧自己的左手腕,赵世仁的通讯器上立即显示出王铁的个人余额。现在他信了,这个外层人的确很有钱,也的确配和他做这种大买卖。那一串长长的余额数字,清楚无误的标识着,王铁现在是整个中心城区东部最有钱的人。
“还真是,”赵世仁幽幽地说道,“人不可貌相。”
“也都是非法搞来的。”王铁说,“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想发点财,就不能墨守成规。听说要想本本分分地挣钱,最后进入万年塔,以平均收入来算,一个中心城区的人需要努力奋斗三千零二年,一个外层人则需要四万一千七百多年。”
“恐怕还不止。”赵世仁说,“真实的数据应该更离谱点,不过没人敢真的公布罢了。生意当然是照做,万年塔里面那群老东西,又有几个人的钱是干净的?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人,哪个不是靠着垄断吸着我们所有人的血?全靠我们这些日子都过不下去的平头老百姓,供着他们在塔里逍遥自在。”
“哼哼,”王铁笑的有些奸猾,“我进去整整这帮孙子。空气要钱,发电要钱,死了还要交丧葬费才有个地方留存,吸了那么多血,赚那么多钱,就是为了能把脑子泡在罐儿里,安安稳稳地在万年塔里长生不老。今天老子也要试试长生不老是什么感觉。”
铃铃铃,电话又响了。王铁掏出手机,这次信号没断。赵世仁悄悄瞥了一眼,屏幕上显示来电人叫王可可。
“我的钱就是从她那儿搞的。”王铁把电话挂断,然后说,“我女儿,得有二十多年没见了吧?我养她二十年,她爬到中心城区来以后,连我得病了也没回外层去看过我。我捡了二十年的吸管养活她,她屁都不放一个就走了,让我一个人在外层又捡了一个二十年。外层的空气条件比中心城区更差,卫生环境也不行。我的肺快坏完啦,可巧就赶上这么个机会。”
“她在中心城区升的还挺快,可能是因为从小就在外层长大,能吃苦耐劳又懂察言观色。今年才不到三十岁,已经在万年塔工程里当小高管了。今年塔里支出的维生费用就是她在管。我动了点手段,现在那笔钱在我这里啦。说来好笑,世界上最有钱的那几百个人,现在都只剩个脑子泡在营养罐子里,放在同一座塔里维生。更好笑的是,这座塔还成了城区的中心、世界的中心,这几百个动也动不了的人,让全世界的人心甘情愿地围着他们去转。都是为了赚钱啊,为了钱。那么多人服侍这些王八蛋在塔里面千秋万代,就是为了搞到钱以后,把自己也送进这遗臭万年的万年塔。最最好笑的是,到头来机会来到我头上,我也会是那个遗臭万年的人。”
“你们也不是完全一样。”赵世仁说,“介绍人应该和你说过,想正常接入万年塔里只有一种办法,就是去塔里开辟一个新的脑接口设备,把自己的大脑放进去,后续由万年塔维护组人员统一维护。这笔钱是天文数字,你哪怕现在这些钱都远远不够。更何况,后续还要不停支付维生费用,付不起这笔钱,你的大脑就会被人从里面拿出来丢在地上,腾出位子给新的人。”
“我明白,马二和我都说过了。他说那些有钱人会把大脑接上去,所有的意识和思想都实时通过线缆上传到塔里,他们以为这会有所不同,还算是真正的活着,不过这都是一厢情愿的想象罢了。明明在你这里可以一次记录大脑的状态,上传成功后,这些生成的数据自然就会拥有我现在的思想,面对事件,当然会做出和我本人一样的反应。大脑的状态都已经确定了,实时演化出自己的想法和通过线缆来上传自己的脑部反应,又能有什么不同呢?那些人在赚钱方面是出了名的精明,这方面的道理不会不懂,不过是在体面的自欺欺人罢了。我倒是看得开,我也只能看开。我的钱不够在万年塔开个新的接口,肺也是治不好了,只有不体面一点了。”
“你清楚就好。”赵世仁从药品柜子后面的暗门里取出一个小型容器,“这就是脑接口原型机,已经改造过了。和塔里的那些不一样,这个容器不是实时上传你的脑部反应,而是直接扫描脑部状态上传到万年塔网络,所以你的大脑不会一直呆在这个容器里。上传完成后,接口人会从塔里接应你,把你注册到万年塔网络环境里,那以后,除非万年塔彻底倒了,不然你就能一直活在数字世界里,和那群老王八蛋一起。”
“听起来成本并不高。”
“九成以上的钱都被接口人抽走了。万年塔里接应你的接口人,就是发明这台原型机的总工程师。万年塔上线运行后,他跟在那群最有钱的人后面,用这个法子把自己寄生在了万年塔的网络里面。现在,他又反过来成了这群王八蛋中的一个,他垄断了这条寄生的路子,专门赚你和我这种人的钱。来吧,签个授权。”
“行。”王铁说,一面把左手向赵世仁伸过去,两人手臂相碰,叮的一声,授权完成。“如果是我,说不定也变成他那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会有所不同,其实只不过是没有这个机会罢了。等我的意识上传完成后,账户里还多余的那点钱也会一并转给你。算是小费吧,还请你千万用心,别让我还没来得及上传就死了。”
铃铃铃,电话又响了。
赵世仁把小型脑容器放在柜台上,又转身去取麻醉剂、开颅刀之类的器具。因为很久没开展过这类业务,他的动作显得不是很熟练。
“我看呐,这种女儿的电话,你不接也罢。不如我们直接开始,交易早点完成,我俩都开心。”赵世仁一边说,一边把各种工具从角落里挑拣出来,“到了塔里,那才真是啥都有,我看你到时候可以从中心城区再收一百个女儿。”但是他等了好一阵子,也没有等来王铁的答话。
他转过身来,看见王铁正坐在黑暗中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发呆。铃铃铃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屏幕的亮光微微映照在王铁的脸上。他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接起了那个电话。
“……”
“是你吗?怎么一直不接电话?”
“刚刚信号一直不好,信号总是不好。”
“早说让你换新的了,就不听……算了算了,先说要紧的。你在哪儿?刚刚城区警察找我,说有人对我的身份信息动了手脚,现在我账户里的临时款项责任人成你了,他们说很可能是你干的,正四处找你呢。不是你吧?”
“不……不是我。我出来看病了,身体不大舒服。”
“过阵子,我想回外层看看。我听人说,你身体不大好。我想明白了,这也不怪你。你养了我十年,光靠那些吸管,太勉强了。”
“对不起。”王铁的声音变得柔和了,“对不起,我当时实在没办法。我那个时候只能把你丢在中心城区。”
“是我不懂事。这些都过去了,我应该明白外层生活的艰难,能养我十年我已经很感激了。这些年,我也应该回来看看。我过几天就回来,到时候陪你去中心城区看病。你这边有时间就去找城区警察,配合下他们的调查,把事情都说清楚。我过几天就来看你。”
嘟——电话挂断了。
“苦肉计。”赵世仁锐评,“不过你也不用不好意思。这生意我之前做过两单,那两人比你有钱多了,没一个带上妻女的。对我撒点谎也没什么,一个好一点的理由总能让我们都体面些。所以我一向相信这些理由。”
“赵医生。”王铁扭捏了半天,然后开口说:“我在想,这款项它来路不明,是不是没有权限支付给你?”
“不可能。”赵世仁说,“放心好了。那些有钱人,为了自己的方便,当时大力推动货币改革,现在的货币交易,和封建社会的银钱一样,在谁手里就是谁的,天王老子也管不着。就是为了方便他们赚自己的黑钱,现在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你捏着他们的维生费用,就能把自己送进去。 不过这钱对他们来说,恐怕也不算什么就是了。来,脖子伸过来打个麻醉针。很快就好了。”
“等一下,那赵医生……”王铁支支吾吾地说,“那我这钱转给你以后,你不是也会有麻烦吗?我看不如下一次吧,我先回去,想办法看能不能把这钱给它洗一洗,然后一定回来找您交易。”
“洗一洗?警察很可能随后就到!这是普通人一辈子都等不到的机会,你还能活几年?下次,下次可能就没法利用这种漏洞了!你进了万年塔,钱到了我账上,这交易就成了,谁来了也没用!快过来!”
“不,我看还是……”王铁撑着伤腿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向后退去,“我看下次吧,我要再想想。过几天,过几天我一定再来找您……”
赵世仁啪地一下拉开了诊所里的灯,明亮的灯光晃闪了王铁的眼,他一手捂着左腿,一手捂着眼睛不住地向门外退去。
“我连灯都点不起!”赵世仁粗声粗气地低吼,“我陪你浪费这么多时间,浪费这么多空气!你以为你在外层捡吸管是过苦日子,我每天在店里能喝两杯可味水我就过的比你好,所以你就来拿我开涮是不是?你以为我们中心城区的人,和万年塔里面的人一样都高高在上,和你们不是一路人是不是?我卖抗生素给你们外层的这些贱民,救你们的命,可我要是得病了我自己都不舍得吃!”
“这交易一定要今天完成。”他红着眼慢慢向王铁逼近,像是担心把他吓跑了,“进了塔里,一切就都好了。我就差这么一点儿钱。我累了一辈子了,我没有你这样的机会,我只能受一辈子的累,这辈子快到头了这累我也受够了。不用急,等你这笔交易成了,我的钱就差不多攒够了,到时候我去塔里找你一起。我的钱不够带上我女儿去,不过没关系,我们先顾好我们自己就行。我女儿要是有这个福分,早晚会自己来塔里找我的,要是没这个福分,那怪不得我,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他突然扑向王铁,把他拖向柜台,力气大的吓人。
“授权都已经签了,上传完成后,钱就是我的。”他把王铁拽到柜台边,用身体压在他的头上,白大褂上的刺鼻气味直冲进王铁的鼻子里。“少折腾点,上传的时候脑子摇坏了,传的数据有问题,那就怨不得我了。”
王铁被压在柜台上动也不能动,只能两手徒劳地往上抓着。赵世仁拉过小型脑容器的原型机,把它摆在王铁跟前,准备强行开颅。
原型机已经好久都没使用过了,落了薄薄一层灰。粗糙的外壳下,不少精密复杂的电线从各个角落里冒出头来。王铁还在原型机的缝隙里瞥见了几处白色的污浊物质,一想到这可能是前人残留下来的脑浆,那些大脑在这个小盆里还没呆热乎,就被当成一摊碎肉冲进马桶里销灭形迹,王铁感到胃里一阵翻涌,差点窒息过去。
铃铃铃,像是电话又响了。仔细一听却不是,而是从外面传来的警笛声。王铁此时也顾不得许多,大声叫嚷起来。赵世仁慌了,捡起手边的各种手术器具,劈头盖脸地打在王铁的脸上,不等他反应过来,又拿起一边的麻醉针,猛地扎在他的脖子上。
恐惧带来了力量,而左腿隐约传来的疼痛,像是照进了黑暗的那束光。王铁伸出左手在裤兜里摸索着,找到了那根嵌入自己左腿的吸管。他将吸管用力拔了出来,在疼痛的刺激下,用尽全力挥舞着。身上有几处刺痛,他一定是扎到自己好几次,但他不敢停下,不管不顾地乱扎乱刺。
赵世仁大声喊痛,一道手电的光从门外直射进来。两人慌乱地推开彼此,各自向后蜷缩着。
领队叼着烟走进来。王铁满脸是血,像一条挨了踢的狗一样朝他爬去,嘴里喊着:“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手里的吸管还挥舞个不停,不一会儿,麻醉针发挥了效力,终于倒在地上不动了。
领队低头看了一眼,认出了王铁。他环视一周,最后目光落在了柜台上的小型脑容器上,然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几名警察走上前去,带走了昏睡的王铁和蜷缩在一旁的赵世仁。
“这城市里的王八蛋还真多。”他吐了个烟圈,悠闲自在地说。“妈的,我甚至开始觉得自己这个人还算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