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茧

发布时间:2023-08-16 15:39:42 来源: 作者:唐润生

1

世界上有很多人茧。李晴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问她什么是人茧。

“就是茧嘛,如果不及时戳破,就会变成蝴蝶。”她挑着眉头说道,从眼神里可以看出她的不屑。

“别扯淡,”我说道,“人还能变成蝴蝶?”不可置信地摇摇头,说:“不要轻易说比喻,那容易让人浮想联翩。我根本不是你的朋友,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在这座城市里,你可千万不要相信一个陌生人。”

她的嘴角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在这晚,我们再没说过话。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掉得七零八落。

等我把头从地上捡起时,旁边的老大爷也将我头旁边的易拉罐捡起。

“不好意思,没拿住。”老大爷神情淡漠地看着我,似乎在想倒下的时机。

我说没事,我还能起来。于是解决了一场潜在的军事政变。

老人忿忿而去,可能是嫌我太过软弱,让他错失了赚钱的机会。

我来到了水族馆,我知道她在那里。

我花一百块钱获得了准入的资格。终于看到了她,她在训练海豹。

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给你二百块钱,你和我说明白什么是人茧,我就走了,不麻烦你。”

她一把把钱抢过来说:“你去我家等我,晚上我告诉你。”

我说好,就走了出去,来到她家。等待着她的到来。

我等了许久,听冰箱电机转动的声音,确定是40秒转动一次电机。

许久之后,她回来了,连同一身的酒气。

“所以什么是人茧?”我问她。

她说你快给我倒杯水,渴得要命。

我于是拿起杯子,找了半天没找到水壶。

她指了指水龙头,我于是接了一杯生水递给了她。她一饮而下,而后躺在沙发上,眯上了眼。

“什么是人茧?”我问她。

她眼睛虽然闭着,可是嘴却在动。她说人茧就是人茧,就是可以抽丝剥茧的那种茧。

我听得不明不白。“什么叫作抽丝剥茧?”我问道。

“就是可以一点一点地从她身上剥离出时间。”她回答道。

“时间?”

“是,就是时间。你总不会以为时间是一块块的吧?”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当然,而且非常清楚,就好像我知道你有两只眼睛,两只鼻孔,两只睾丸一样。”她说道。

我叫爱胜利,李晴是我的第三任女朋友。大学毕业之后进入了一家生物制药公司做员工,因为工作太过枯燥,就干脆辞掉了工作,窝在家里写小说。每天过着极为规律的生活,可是却也十分自由。我的身体很健康,年检几乎都找不出一点毛病。而且食欲和性欲都很旺盛。谈过两场恋爱,虽然也曾经爱过,但都无疾而终。和前两任女朋友在床上的时候,我总是会感觉我脸上的嘴唇十分冰冷。有的时候甚至会回忆起一些记忆的残片。在那些模糊的记忆残片中,我的脑海中会闪现一片雪地,一片草原,一片紫色的天空,一只受伤的海豹。可是就是这样简单的图案,却会让我感觉像是跌入冰水那样的寒冷之中,冷汗涔涔。然后我就会突然从床上跳下来,跑到书桌上试图用文字描绘那些模糊的图案。我之前的女朋友都很好,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也不能直接说出什么问题,只能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一边向她们描述梦中的内容,一边手忙脚乱地写下一些凌乱的文字,然后在写完之后撕掉,把它们扔到垃圾桶里。我陷入到极大的痛苦之中,仿佛那些图案像是神秘的诅咒,一旦我心情激动,它们便会把我抛入到冰水之中,然后逼迫我对它们进行更加详细的回忆。久而久之,她们都同我分了手。可是尽管如此,我依旧感觉自己的生活大体说来还是美好的。毕竟,我可以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与李晴的相遇是因为海豹。

虽然我对梦中的那只海豹感到厌恶,可是在现实中却十分迷恋观看海豹。我居住的地方,旁边刚好有一家水族馆。每次周末,我都会去。这家水族馆里面有很多很多的动物,海豚,企鹅,海马,北极熊等等。它们的生活场地都被各种各样的机器严格控制着,温度和生活场景几乎和它们的栖息地无异。而且它们由于长得可爱,比较受孩子们欢迎,所以场馆一般安排得比较靠前,可是每一次我都走到场馆的最后面,因为我只对海豹感兴趣。我痴迷于它们的表演,尽管我知道它们的动作并不是自愿发出的,可是我还是忍不住看它们表演。每次看到海豹把红色的皮球顶起来,我都会想象自己就是那只皮球。去的次数多了,我和训练海豹的工作人员都熟悉了起来。从他们的嘴中,我知道了每一只海豹的特征还有名字。其中有一只喜欢耷拉着脸,背后有一道伤疤,名字叫忧郁的猎手。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它会叫忧郁的猎手。

终于有一次,在快要闭馆的时候,在心里纠结许久之后,我终于走到其中一个看起来比较眼熟的训养员身边,问她它为什么叫“忧郁的猎手”。她笑着回答说,因为它平时总是蔫蔫的,即便是把鱼喂到嘴里,它还是会先把它们放到水里,让它们游一会,然后再吃掉,吃的时候嘴角总是耷拉着,所以我们叫它忧郁的猎手。我笑了笑,说原来是这样啊。她又说,不过在训练的时候,她可积极了。有的时候,她跳得比小强都要高。我问海豹们容易生病吗。她说不容易,现在有全套的医疗设备,比之前要好太多了。我点点头,看了一眼昏黄的灯,这是即将闭馆的讯号,问她晚上有没有空,可以一起吃个饭。她说今天晚上还得清理水池,可能走得比较晚。我说没事,我正好也有时间,可以等你,对了,您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李晴。她对我的邀请不置可否,走到水池的另一边,开始训练海豹了。她训练的海豹就是忧郁的猎手。忧郁的猎手看起来对于外人的到来很不适应,好几次球都没有顶住,不过后来似乎是渐入佳境。每次成功顶完球,李晴都会拿一条小鱼,扔到它嘴里。猎手果然像她说的那样,在叼到鱼之后先放到池水中,好像是清洗一番,然后等它游动时从它身后一口吞下,所以训练的节奏比较慢,别的海豹能够做四五组动作,它只能做两组。可是李晴并没有强迫它做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它吃完,然后继续训练。

训练完毕后,李晴看到我还站在池子边,就走了过来,说她需要换一下衣服,在水族馆门口等她一下。我说好,然后就走了出来。外面的天空已经变暗,天边还有残留的火烧云。我这才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晚。我伸了个懒腰,想着忧郁的猎手,不知道它为什么这么忧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如此特别。这时我感觉身后有人拍了我一下。我转过身,看到了李晴。她身穿休闲运动服,头发却湿答答地披散开了。她看到我看她的头发,就解释说换衣服的时候冲了一下澡,这样干得快。我闻着她头发上的洗发水的味道,是一股之前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很好闻。我说才看到门上贴的公告,上面说春节期间闭馆两周。她点了点头,说难得的假期。我问这期间不需要你去喂海豹吗?她说不需要,因为机器会根据它们的饮食习惯做出安排。我说那样挺好。她问我餐厅离这里远吗?我说离这不远,是个川菜馆。之前我常去,老板娘也和我比较熟悉。我们步行着走到了餐厅,点了几个我常点的菜,机器服务员上菜的时候,还送了我一盘凉拌黄瓜,还祝我们用餐愉快。

李晴把头发扎起来了,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我说我之前做过一个梦,梦里面总是有一只海豹,因为海豹的异常的举动,所以想问一下你,现实生活中可不可能有没有这么一种情况。她说你说。我喝了一口酒,夹了一口黄瓜,一边嚼一边说,先吃菜,你边吃边听。她动起了筷子。我说我梦到我在用长矛捕捉一只海豹,当时我用尽全力将长矛扎进海豹的身体,但是我无法立刻致它于死地,它也不能立刻逃脱,我们就这么僵持着,换句话说,我们之间在进行一场拉锯战,双方势均力敌。我用尽全力,想要把长矛扎得更深一些,同时又把矛头往下按,想要将它按住,不让它挣脱,可是我根本不能再往下扎动一点,反倒是海豹,它似乎是在试探我的力量,缓慢而又均匀地拖动着自己的身体,往身边的冰窟窿里钻。我很着急,于是我就趴到了海豹的背上。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海豹已经被我所拥有了,仿佛这条海豹成为我的掌中之物了。可是我发现事情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它身子一拱一拱地把我抬起,试图把我压在身下,身子依旧向前移动着,只不过移动得比之前稍微缓慢一些。我掉入了水中,我感觉我陷入到一股窒息之中,我感觉我的嘴和喉咙里面都被灌满了水,自己的耳膜也在水的压迫下逐渐变形,鼓涨涨的。我感到自己在往水下沉,像是有什么东西拴在我身上一样,拉着我往下坠。我觉得自己就要这么死去,悄无声息地死去,临死的时候不能发出一点声音,甚至连呼吸都不能,我闭着眼睛,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李晴说,是不是要有反转之类的了,比如说,有一条海豹将你顶了起来。

我吃惊地望着她,说是的,就是这样。就在我快要被淹死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下面有什么东西在用力把我向上顶,往下看去是一条海豹。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开始往上浮,虽然我闭着眼睛,但是我仍然感觉到外面的光线逐渐增强。我终于浮出了水面,扒在冰上,用尽全身力气爬上了浮冰,然后四肢趴在冰面上,浑身抖成了筛子,大口大口地呼着气。我的脸此刻烫得要命。我把脸贴在地面上,抬头往水下看去,可是根本看不到任何东西,只能看到水面上的天空。我问她她怎么知道的,她说猜的,正常来说肯定是要有什么反转的。我说你能说说怎么猜的吗。我不依不饶。她说估计是自己训练海豹顶球,所以才能猜得到的吧。或许就是如此吧,她像是自我确认般点点头。我也点点头,说有道理,这时我才感觉自己饥肠辘辘,开始大口大口地吞咽着食物。她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也没有说话,只是说着忧郁的猎手的故事,说它知道自己心情高兴不高兴,会用自己的尾鳍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且很有自己的主张。我听完之后,问她世界上存不存在这样一种情况。她想了一会说不知道,她说她只知道水族馆里的海豹或许能够听懂一些指令,但是救人一命这件事,不太可能,更何况救的人还是伤害过自己的人。不过也许存在着特殊的情况,大自然总是存在着特殊情况嘛。她若有所思地说道。

2

世界是圆的。我默念着这句话。世界是圆的,孙黎说,就像是一个球,从球体的这一端到另一端是一个圆,所以我们只需要确定他们的位置,他们也确定我们的位置,我们就可以找到最短的路径,相向而行。站在我面前的是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男人叫赵阳,女人叫孙黎。他们无时无刻不在一起,构成一对相互吸引的双星系统。赵阳是中国人,个子挺高,长得白白净净的,面容有些清秀。孙黎看样子应该也是中国人,杏眼柳眉,个子不高不矮,长得很漂亮。

我转过头对着孙黎说你最好搞明白了地球确实是个圆的,不然走到死也不可能见面。赵阳摇了摇手指,他旁边的孙黎说,绝对没错,地球就是圆的。作为最后一个爱斯基摩人,我十分质疑他对我说的这个观点。因为常识告诉我,地球不是球,而是四四方方的地。我们生活在地面上,头顶上是天空。可是尽管如此,我依旧没有直接反驳他,因为一路上他的许多判断,从后来的结果来看,无疑是正确的。

自从这群现代人遇到我之后,我总是感觉自己确实落后于这个时代了。一方面,他们的衣装服饰显得十分特别,而且总是对着身上佩戴的小黑盒子说话;另一方面,他们懂得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知识,就比如说,地球是圆的。我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又来这里做什么。然而,当那个叫赵阳的看起来像是他们首领的人,把一个小小的耳塞塞到我的耳朵里,我突然能够听明白他说的话了。我觉得这一群人很像是很久很久之前遇到过的吉普赛人,有着神奇的能力。我问他们来干什么,他说他们是来执行任务。我问执行任务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要做一些事。然后我就不说什么了。我把捕获的海豹用刀子继续切块,而他们则希望我传授一些捕捉海豹的经验。我很乐意成为他们的老师,即便不是老师,作为朋友说说话也是可以的,毕竟,我已经太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以至于我的舌头都难以发出正常的声音,听起来总像是他们用茶壶煮茶时嘶嘶作响的声音。就这样,当他们邀请我当他们的向导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毕竟,作为世界上最后一个爱斯基摩人,我也不喜欢孤独。一周之后,赵阳突然来问我的名字,此时我已经和这帮人逐渐熟悉。我说我之前有一个名字,只不过那是我很小的时候有的,没有人叫,现在都已经忘记了。孙黎说我给你起个名字吧,你叫爱胜利。

接下来的十几天,通过赵阳给我安装在头上的仪器,我已经学习了太多之前不知道的知识了,我不仅知道了地球是圆的,还知道了地球为什么是圆的,我甚至知道电脑和互联网。这十几天来,我感觉我的大脑被塞进了太多原本不属于它的东西,以至于我现在稍微一想事情,头脑就又疼又热。想一想,原本我的大脑就像是扔在冰窟窿的石头,现在在十几天的时间里把人类的文明了解了一遍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除了赵阳和孙黎,我最先认识了张庆。张庆说话总是会一句一顿的,好容易说出一句话,可是就像卡壳一样,需要等几秒才能继续说话。要么就是,一句话最先蹦出几个字,然后断断续续地说出后几个字,好像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出后面几个字似的。他对我说之前他一直口吃,后来虽然通过自己的意志强行改掉了口吃,可是还是没有改彻底,或许是因为安装微芯片的时候没有安装好,落下了病根。张庆带着我更换了一套备用的衣服。我穿上去,他还会让我转过身来,看合适不合适。他看起来人高马大,方脸,两只眼睛总是闪着光,好像是有一层眼泪粘在眼球上。我说结束任务之后,你想干什么。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只是看着我后面,我也没管那么多。后来我知道,当时李晴从帐篷外偷偷地瞄着我。我脱下衣服的时候,她显然全程进行了目睹。张庆显然是看到这一点,就在准备吱声时被她用手势制止住了。不过,当她看到我的身体之后,她的兴趣显然已经丧失掉了。看起来,爱斯基摩人的身体和世界上的其他人无异。我找到李晴,问她是不是有这回事的时候,她连忙摆手说没有,张庆纯属在那里胡说八道。李晴看起来很年轻,长得也很漂亮,看起来就是脸皮有点厚。我也没说什么,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这小姑娘怎么敢做不敢当啊,我又没责怪你。她说别胡搅蛮缠哈,谁稀罕看,我只是从那里路过,就自顾自地走到一边去了。

就这样,我认识了四人小队的所有人。十几天的学习,让我已经理解了地球是个圆的,也认识了这些人和我一样,只不过他们有着自己的任务。我不知道他们要搞什么任务,也不想问什么。只是觉得他们很亲切,就是表情太过平淡,看不出太大的情感波动。这两周时间,除去捕猎和吃饭的时间,赵阳一直在盯着孙黎挂在腰上的那个黑色的小盒子,我现在知道那是一个通讯装置,用来获取周围的地理坐标,也能进行远程的讯息接发工作。两周时间以来,即便是和我说笑话,赵阳的眉头也是紧锁着,看起来他们的情况并不乐观。在两周之后的晚上,终于传来了一个好消息。孙黎的通讯机收到了信号。赵阳三两步走了过去,神色先是惊喜,而后是阴沉。孙黎对我们说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我们接收到了一个小队的信号,坏消息是,他们在南极。地球是圆的,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处在地球上最远的两个地方。

3

“密西西比河上有一种翅膀巨大的蝴蝶。但也正是因为翅膀的巨大,所以它们并不能飞很远,可是它们却还是争先恐后地从河的这一岸飞到河的另一岸。你知道为什么吗?”她问道。

“不知道,”我回答道,“这和我问的有关吗?”

“有很大的关联。”她回答道。

“我猜不出来,麻烦你直接告诉我吧。”

“我也不知道,所以才问你。”她很诚实地说道。

人在说谎时眼睛会四处乱转,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

“你说你如果按时生长的话,就会变成蝴蝶。”

“是的。”

“依据是什么?”

她没有说什么,过了好久才将手掌摊开,这时我才发现她手掌毛茸茸的,以至于根本看不出其中的纹路。

天逐渐地暗下来,伴随着暗下来的天空,我们的呼吸声也愈发轻微,似乎黑暗正一点一点剥夺掉我们的呼吸,直到将我们彻底包裹起来。这似乎给了她说话的勇气。于是她说道:

“十二岁的时候,我发现我的身上有一条丝线,从手掌的纹络处长出。我以为是粘上的蛛网,于是就想把它扯下来,可是当我捏住这丝线向外拉扯的时候,却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那不是蛛网,而就是从我的身体里面生长出来的东西。我这才意识到。随着年龄的增大,我发现那丝线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长,到后来完全拢住了我的手心,厚厚的像是手套。我只有每天修剪,才不会让它长成丛林。你要摸一下吗?”

黑暗中,我看不清楚她的位置。可是她的话却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朝向她的方向摸索过去,终于触碰到了她温软的手掌。她的手掌毛茸茸的,像是一副毛线手套。

“后来呢?”我问她。

“后来就是找医生,拍片子,可是找不出病因。也尝试过激光脱毛,没有用。”

“所以就因为这个,就让你觉得你是一只人茧?”

“当然不是。”她回答道。

我此时感觉到她嘴里呼出的酒精的味道。

她说很久之前,自己碰到了一个男人,名字已经忘记了。她只记得那个男人很爱她,她也很爱那个男人。可是每当和他在一起时,她就发现自己手掌中的丝线就会肉眼可见地生长起来。后来他们分手了,不单纯是因为这个,还有其他的事情,但是她想不起来了。不过这个男人临走时告诉了她手掌丝线生长的原因。而所谓人茧的说法,也正是他告诉她的。

我现在已经完全陷入到她的故事之中了,我感觉自己倒像是一只飞虫,被她话语的蛛网所捕捉。能够做的便只是通过挣扎引诱她话语的到来。

“他说了什么?”

“他问我时间是怎么样的。我回答说,时间就在我们周围,像是经纬网一样,穿过我们的身体,就像是磁场一样。他摇了摇头。那一晚,我们刚从青年旅馆出来,他买了两碗热干面,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吃着。他突然问我的这个问题,实际上很久之前他便已经问过。那时我还根本给不出一个答案,他也还只是笑笑,然后继续说其他的事情。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笑,并且很明确地否定了我的答案。他说世界上本来并不存在着时间。所谓时间这东西,根本就是后来的东西。动物没有时间,它们能够生存的原因在于它们舍弃了思考,所以可以和静止的物纳入到同一个系列之中。可是人却不同,他们不愿意放弃思考,所以要生存,就必须寻找到时间,寻找到思考的起点。于是他们将目光转向了自己,因为他们发现,如果大部分人需要消耗时间的话,那么肯定会有人能够产生时间,只有这样才能达到人类的某种平衡。于是,人类发现了人茧,人茧就是人类世界中多余的东西。”

我听到她咽了一口唾沫,仿佛时间的心脏发生了剧烈的颤动。她说口有点渴,让我再给她接一点水,我照做了。

“抱抱我。”她说道。

我把她抱在怀里,感觉她的身体在夏夜像是一块冰。

赵阳脸上满是血污,眼睛闭着,一动不动。旁边的孙黎一动不动的身体静静地躺在他身边,看起来并不没有死,只是在睡觉。许久过后,孙黎终于苏醒了过来。我走了出去,觉得应该让他们独处一段时间。我一点点地朝我前面的那个亮光走去,地面上是湿滑的苔藓类植物,周围的墙壁上好像是有磁力一般,用手掌贴上去,仿佛就再也拔不下来似的。我终于走进那片亮光中,外面的天空阴沉着,下面是一棵被炸歪的枣树,枣树的裂缝处黑不溜秋的,整个树冠歪倒在一边。远处的城市看起来已经成了废墟,几天前这座城市还被烟尘笼罩,看不清面貌。我站在山上,想要看出一点征兆,不管这征兆是好是坏。可是我看不出来。

我点了一根烟,向洞穴四周走去。我一边衔着烟,一边去捡周围的木柴。自从我知道有香烟这种好东西之后,我一下子就迷恋上了它,并且一发不可收拾。李晴警告过我说,抽烟对身体有害,少抽。我瞧了一眼她,说丫头片子少管闲事,不然之后没人娶你。那时她还没离开我们去外面寻找物资。她脸上被火药熏得发黑,头发也散乱着。她骂了我一句。我又说你个母鸡别管我的闲事,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就算是抽死了,与你有什么关系,狗拿耗子。李晴撇了撇嘴,对孙黎说真不识抬举,都快要死了嘴还是一样臭。孙黎面无表情,只是点了点头。

李晴在孙黎苏醒过来后,拿着我们的水壶,背着背包,和张庆一起出去找物资去了。本来我也想一起去的,但是他们说赵阳和孙黎身负重伤,得留下一个人来看护。于是我就留下来了。我一根一根地抽着烟,和赵阳聊着天,生怕他一觉睡过去然后死掉。我呢,倒也不是怕他死,毕竟谁还不是有这么一死呢。我也有这么一死。主要还是因为我害怕孤独。我想找个人说说话,哪怕半死不活,哪怕吵吵嘴,也比没人说话强。长时间的自言自语,让我已经陷入到一种妄想的状态,我怕有一天我重新回到那种状态中去。

赵阳和孙黎之所以受伤,是因为空袭。事实是当我们走出北极,沿着漫长的北极圈向东行进,试图绕过漫长的冰陵地带,从一个相对平缓的地方插入到内陆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目睹了一座冰山在我们眼前炸裂成无数的冰茬,最终飘散在风中,或是遁入海面。后来穿过西伯利亚平原,看到了中世纪的城堡的时候,我的内心雀跃了一阵。我从来没有见过象征着人类文明的建筑,平日里看到的无非就是些冰山和海洋,除此之外就是我建造的矮趴趴的冰屋。就当我们靠进城堡,准备找个庇护所的时候,一阵轰炸突然不期而至。他们赶忙就近掩护,我则傻傻地站在原地,多亏李晴一把把我拉到旁边,然后对我说,闭上眼,捂住耳朵,听天由命。我捂住了耳朵,眼却半眯着。我看到赵阳和孙黎爬到了我们旁边的矮墙边,消失在炸弹溅起的尘埃中,而我下意识地把李晴搂在身下,躲在墙角处。张庆不知所踪。炮弹炸裂声音消失之后,我过了许久才缓过神。但是一动也不敢动。李晴没有说话,眉头紧皱着,像是死了似的。我声音颤抖地说,不至于吧李晴,你可是看过我光身子的,不至于我抱了你一下,你就想不开自尽吧。我用手摸了一下她的鼻息,还有,很温暖。我说你没死啊,装啥装。她好像忍耐了很久很久,身子一动也不懂,眼睛也闭着,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给我闭嘴,他妈的,怎么这么多废话。我说我说几句话怎么了,临死之前还不能说几句话了。孙黎没有回话,这时第二波轰炸开始了。我赶忙捂住耳朵,闭上眼,屏住呼吸。即便是如此,我的耳膜已经被震得生疼,嗡嗡的。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飞到了我的身上,最开始我以为是一条毯子,后来才明白那是被溅起的土和泥。我感觉自己要被活埋了。

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不过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我之前并不是没有经历过死亡。那一次我试图捕捉海豹,本来已经用矛刺中了它,可是求生的意志却让它挣扎着快要爬回到冰窟里去。我想要用长矛再补一下,可是抽拉长矛时却发现长矛卡在了海豹身子里。我不想放弃这个猎物,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海豹,可以作为我小半年的粮食。我们就这么僵持着,它动得很慢,像是一条巨大的痛苦的虫子。有一瞬间,我对自己的捕猎艺术失望透顶,像是在反思我的过往一样,我趴在慢悠悠移动的海豹身上,身下的海豹像是浪潮一样,不时拱起身子,想把我压在身下。那时我想到了许多许多事情,想到了家族的灭亡,想到了我必将死掉的人生。我看了一眼身下的李晴,李晴睁着眼睛看着我,可是我的眼睛却根本不能捕捉到她的眼神。我感受到了她身体的柔软,思绪却又回到了那条海豹身上。我在那条海豹上思考着,过了不知道多久,我感觉自己突然身子一滑,从海豹身上掉了下来,不过迎接我的不是坚实的冰面,而是冰冷彻骨的海水。周围的水面已经被海豹的鲜血洇红,我感觉我身子上裹得毛皮大衣上的每一根毛都努力地吸吮着血液,海水中的血液像是想要回到与它们分离许久的皮肉上去。我想要向上爬,但是身上沉重的衣服分明想要把我拖入水下。在那一瞬间,我意识到我可能不会再活着爬上水面。我屏着呼吸,等待着肺里的空气一点点消耗殆尽,并且被浊气一点点的充满。我闭着眼睛,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像是一块石头一样缓缓下沉。

啪,一个耳光从水下袭来。我猛然睁开眼睛,原来是李晴。轰炸都停了,还没占够便宜?她挺了挺身子说道。我说,我在回忆过去呢,腿有点麻,你先让我缓缓。你快给我起开。她气急败坏地说道。我赶忙挪开身子。我说对不起,把你当成海豹了。她说,神经病吧。我说,没犯神经,确实把你当成海豹了。她一边呼唤着队长,一边起身搜寻。我没有跟上去,继续把我刚刚想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她说,也不管她有没有听到。可能离我太远,她没有理我,也没有打断我。李晴找到了受了重伤的赵阳。找到赵阳的时候,他正捂着自己的肩膀,李晴分明看到他的肩膀露着白色的骨茬还有红黑色的模糊的血肉,鲜血汩汩地向外涌着。李晴赶忙从背包里掏出止血绷带,给赵阳缠上。过了不久,赵阳看起来像是缓了过来,他说快去找孙黎,她应该就在自己旁边,但是现在他感觉不到她。这时李晴才看到一动不动的孙黎。她双眼紧闭,不知死活。李晴不忍心告诉他,开始站起身来呼喊张庆的名字,声音有些喑哑。这时张庆挥着手从远方走来,看起来他应该没事。只是脸上一脸的灰。我由于忙着说我之前的故事,以至于我根本没有意识到赵阳和孙黎现在的情况。我终于说道我的身体像是石头一样缓缓落下了。抬起头,看到远处的李晴没有什么反应,终于丧失了耐心,不再继续说了。走过来时,我才发现赵阳和孙黎的情况,赶忙凑了过去。张庆背着孙黎的身体,我和李晴则搀扶着赵阳。眼前的城堡已经被夷为平地,我们需要另找庇护所。我们最终找到了一个洞穴,可能是熊的洞穴,但我们也管不上那么多了。把赵阳安顿好之后,我们心情很是沉重。李晴和孙黎做了很久的人工呼吸加心肺复苏,不过好像并没有什么作用。我一根一根地抽着烟,想着这一路来的经历,想如果我不和他们一起的话,我现在在干什么。那样的话或许我现在还躲在我的冰房子里,想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情,等到海豹肉吃完之后,再去抓那条从我手里逃脱掉的海豹。

李晴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孙黎醒了过来。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张庆说要去外面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吃的,最主要的还是找水。一路的跋涉已经让我们的食物和水都所剩无几。李晴听到之后说她要一起去。我听到后说我也去,李晴白了我一眼说,得留下个人,应对突发事故,说完她便转过身,跟着张庆朝亮光那里走去。我没有反驳她,只是目送着她离开,手里的烟不知不觉烧到了手指。赵阳此时还能说话,说起话来依旧那么无边无际,像是在摸空气中看不见的云。

4

同李晴之间的熟络让我除写作之外有了其他倾诉的渠道。每次和李晴说完话,我都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漂浮在水里晒太阳的鳄鱼,懒懒的,享受着难得的平静时光。李晴逐渐走入到我的生活中,成为不可替代的一部分。我对她有着谜一般的兴趣,这主要是因为她是第一个猜出梦的结局的人。和她交往许久才发现,她不太喜欢讲话,只是听着我说,有的时候也给出几句回应。我很喜欢她的这种性格。后来,我们发展成了男女朋友关系,再后来我们住到了一起。一切似乎都十分顺利地进行着。她很少有假期,白天都在水族馆工作,晚上的时候我们会有难得的团聚时光。每当这时候,我都会听她极短地说完她所遇到的奇葩的游客,然后进入到我的单方面说话时间。后来我看自己的女朋友没事就摆弄电脑,就问她在干什么。她说没啥,不过躲躲闪闪的,不让我看电脑屏幕。我开始怀疑她到底做什么,于是就趁着睡觉的时候偷偷打开了她的电脑。看到她和一个叫“天涯浪子”的网友交流频繁,尽说一些我看不懂的话。我关上电脑,头轰地一下,好像炸裂了开来。

有一天,李晴突然打电话,她说她得需要和我谈谈。我停下了手里快要写完的稿子,然后和她约在了一家酒吧。我预感到什么事情可能会发生,可是自己却根本没有办法改变,只能静静地等待着那件事情的发生。我提前来到那家酒吧,听着有些大的音乐声。李晴过了不久到了,她一眼就找到了我。我说有什么事情,值得你单独下班找我谈。她说她今天突然想到,如果自己一辈子都干这样的工作,没有任何的波澜,就这么平平静静地度过后半生,那么也无可厚非,事实上,她确实想要这么做的。但是呢,有些事情她不得不告诉我。我说你说。她说,很久之前,她去看过医生,医生说她的脑袋中有一块金属片,具体的原因未知,反正就是有一块金属片。我问你之前没有意识到过吗。她说没有,身体没有任何异常症状,然后在医生的建议下我做了全身的检查,没有任何问题。她喝了一口酒,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说,那可能是因为什么意外事故造成的,例如说车祸之类的。不,我没有发生车祸。她说道。我说之前我倒是听说过,因为操作失误导致尖针刺入胸腔,十几年之后才被发现的状况。她说不知道。我说怕不是因为你在梦里发生了车祸,碎片从梦里穿出,扎入到了你的大脑吧。她瞪着眼睛看着我。我说开个玩笑。你打算怎么办?把它取出来吗?她说没这个打算,但是自从知道自己身体里有那个东西之后,自己的生活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本来在我来之前,她就已经打算辞掉这份工作了,之所以犹豫着没有辞掉,一是因为忧郁的猎手,与她之间已经有了深厚的感情;二是因为我。我说没关系,即便你不在那里,我们也可以一起去看忧郁的猎手。她摇了摇头,说你不知道。我确实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我说,要不我们请几天假,出去玩一玩,正好我的稿子也快写完了,我们可以出去玩一玩。她的眼睛亮了起来,说自己就是这个想法。我说去哪儿玩呢?她说去北极看那里的海豹,就是有点担心钱。我说没关系,我现在有一些钱,够我们好好玩一次了。她说那怎么行,肯定是要平分的,我说那你就先开个借条,到时候再还给我。她说行吧,然后就开始用手机搜索起具体的旅行路线来。我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犹豫了好久,终于开口问她最近在做什么,她说没做什么。我说那为什么一直趴在电脑上啊。她说你不也一直趴在电脑上吗。我说我那是工作,她说她在玩游戏。我没有继续问下去,去阳台抽了一通烟。

我们没过多久就出发了。按照预定的计划,我们将会坐飞机从山东穿过东北途径蒙古然后穿过西伯利亚最后抵达北极圈。极地的航线一周只有两班,我们选好机票之后,第二天就马不停蹄地出发了。李晴从来没有表现得这么兴奋,像个孩子似的叽叽喳喳。我说你之前没有旅游过吗?她说没有。我说我也没有。只不过我记忆中总是会浮现出一些奇怪的景色。她说说不定就是预言,梦中的预言。我说不可能这么邪乎吧,还能预测出自己之后的事?她说那可说不准,这个世界你不知道的事可多着呢。我说那倒是,我不懂的事确实不少。坐上飞机是下午三点,五个小时的旅程并不太久,我看到飞机下的风景从皑皑白雪变成焦黄的土地,再到青绿色的草原,最后变成灰黑色的冻土。

地球是圆的。我说道。嗯?她问我。我说地球是圆的。是啊,地球是圆的。可是呢,我们却无法察觉到,只能看到一个平面。是啊。她说道。我们沿着划出的航道,慢慢行驶着。我和导游说,能不能我们单独出去走一走,就在附近不远,很快就能回来。导游说最好带上一个定位仪,以免找不到你们。我说好,就和她一起坐上了一艘雪艇,沿着冰面滑行。我们终于看到了我们梦想中的海豹,海豹们见到我们靠近,最开始并没有什么反应。直到我们的雪艇到达某个看不见的界限,它们突然就像发了疯似的边叫边爬,纷纷跳到冰窟中去,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只海豹,看起来垂垂老矣,好奇地看着我们,也没有任何动作。看起来他的身体已经成为了他的负担,索性不再费力逃避。我们缓慢地走上前去,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始挪动着身躯,我们只好不再前进。他又停止了移动,看着我们。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相互看对方的眼色行事。走到最后,我们离他只有两米的距离,它则离洞口只有十公分,只要使劲挪动一下身体,它就能够一下扎入冰窟。我笑着说这海豹虽然神经末梢有些迟钝,不过真得很精,看来是见过什么大风大浪。李晴说,我们要不再靠近点吧,如果它跳下去了,我们再去找别的海豹看,不过我们得慢一点。我说行,就和李晴很慢很慢地向前移动。这时她问我,当时我梦中的海豹是什么样子。我说,记不清了,只是在梦里我才能够清楚地看到它。那把你顶上来的海豹就是你捕猎的那只吗?我想了想,说应该是,那时候水里就那一只海豹,总不能会有一只海豹千里迢迢跑来救我吧,能救我的只能是那只。她说嗯。这时海豹似乎很好奇我们之前的对话,扬起头听着我们的轻言细语,似乎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悄然靠近。我问李晴,我还没问你,你为什么想要来北极?她说,想要收集一下素材。什么素材,我问道。她说关于一个梦的素材。我说为什么梦还需要素材?她抿了抿嘴说,难道梦是平白无故就能生成的吗?不还是需要平时看到的东西作为素材吗?我说那倒是。不过这也不能百分之百控制什么东西进入到梦中啊。她说当然不能,世界上不存在百分之百可能的事情,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我们终于移动到触手可及的地方,海豹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我们,像是看着陌生的友人。我们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它,它也如此静静地看着我们。然而海豹突然间还是跳了下去,把我们都吓了一跳。李晴开玩笑说要不要跳下去试试,我说我可不想爬不上来。她笑着问怕冷?我说怎么可能,别人说我也就罢了,你还不知道我吗,冬天我穿件T恤都能上街买东西。她又问那怕什么,怕掉进梦中?我说当然不是,我是怕掉下去,没有被海豹顶上来,反而被海豹拖下去了。她咯咯笑着,说那我也跟着跳下去,看看你的梦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走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离开。

我点上一支烟,混着烟气把寒冷的空气吸入肺中,蹲在冰窟窿旁边,往下看着。冰窟窿里的海水平静而有幽黑,看起来深不可测。李晴走了一会才发现我还蹲在原地,就在远处喊我。我扭头对李晴说你等等,我打算试试。我听到背后有跑步声传来,随后是摔倒在冰面上的声音,然后过了几秒,传来了脚步声。你不会傻了吧,这么冷的天,不怕被冻死在水里。她说道。我说我得热热身,直接下去肯定就淹死了。我看着她吃惊的样子,把烟熄灭,烟头塞到口袋里,站起身来,摘下墨镜,闭着眼睛开始活动。大概活动了十几分钟,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发烫了,就开始一件一件往下脱衣服。她看我摆出的架势,知道我是动真格的了,就问我要不要系根绳子,雪艇上有绳子。我说行,你去拿根绳子吧。我一边脱衣服,眯着眼睛看她。她一边快步走,一边不时回头看我。等到她终于不再回头,径直往前走时,我浑身只剩下一条内裤。我转过身,坐在冰窟窿旁,试探地把腿伸进水里。刺骨而又寒冷的水,无声地把我的腿吞掉,像是鳄鱼冰冷的大口舔掉一块温热的肉。我忍住疼痛,又把另一只腿放了进去。咬了咬牙,跳了下去。一瞬间,我似乎听到了远处的呼喊声。我的脑海中想到这或许是李晴的声音,不过在下一秒钟,我已经丝毫没有其他额外的想法,我现在能够感受到的仅仅是刺骨的寒冷,我本能地想要扒住冰层,但是我的身体似乎像是被封印住了似的,根本无法动弹。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块又黑又硬的铁,被扔到这刺骨的水里,极速地下坠。我不能说话,耳朵由于灌满了海水,所以也听不见岸上的声音。我听到海水中呜呜呜的声音,像是有婴儿在哭,但是仔细听发现那不是婴儿的声音,反倒像是海螺里的声音,像是风在呼号。我试探地用腿蹬水,发现自己的双腿无法完全张开,我只能极为有限地打开身体,我闭着眼睛,因为海水是咸的,我只能感受着周围的光线,我用尽全力蹬水,每一次都好像要耗尽自己全部的力气,向上游,感觉自己肺中的氧气逐渐变得稀薄。我幻想着,自己的身体下面,会有一只海豹,能够将我托举上来。然而,这想法只会阻挡我向水面上升的速度。每一次幻想,都仿佛要吸干我剩下的气力和身上仅有的热量。很快,我就感觉自己浑身只剩下心脏还有热量,它在拼命燃烧,试图将自己这具冰冷的身体加热。我只能让自己逃离这幻想,让自己不去想这幻想,只是想着自己在蹬腿,自己要游出水面。我像是水中的一个气泡一般,在缓慢地上升,随时都会有破裂的风险。

随着时间的流逝,绝望感比寒冷更让我窒息。我想当时我再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味道,只不过这味道和之前的有所不同。那是一股无法说明的味道。我的肺此刻像是一个不断往里打气的气球,完全无法预料到它在哪一刻爆开。光线逐渐变得强烈,我的身体是如此的沉重,那沉重的物质性,似乎将我拉进死亡的深渊。

5

“所以,世界上会有早就夭折的孩童,”她在我背后说道,“也有正在壮年就突然死去的人。原因就在于,它们的时间丝线被抽空了。”

她说,由于人茧的数量本来就远远低于其他人的数量,所以它们的生命往往在很短的时间就会走到尽头。它们就像是花蜜,被作为蜂鸟的人不断地吮吸,吮吸干净的那一刻,就会立即枯萎。而就像花粉有大小一样,这些丝线也有最低的度量单位,虽然这一度量单位并没有人能够具体知道,但是一个比较可信的数据是一分钟,也就是四十秒。

“等等,”我打断了她,“一分钟不是六十秒吗?”我问道。

此刻的我感觉有一些滑稽,我们就像是两个间谍一样头靠在一起,装作情侣,悄悄交流情报。

“不,那只是你们的时间,对于我们来说,时间就是一分钟四十秒。”她说道。

“那多出的那二十秒钟是怎么产生出来的呢?”

“……时间的感知方式。因为人之所以能够感受到时间,只是因为时间能够进入人的大脑,所以当时间最终被人的大脑吸收并储存之后,那么刚刚好,正好是60秒,不多也不少。可是对于人茧来说,时间是40秒就意味着,我们……无法感知时间。”

“那可不可以认为,人本身就是有这么一种基础性的时间结构,通过抽取人茧的丝线,刚好将完整的时间制造出来?就好像是磁带将声音捕捉下来一样。”

我感觉到了她的失望,于是就抱得紧了一些,好像是想从她的身体中挤出答案一般。

“磁带是什么?”她忽然问道。

“你现在多大?”

“二十岁,按照正常人的时间来算的话,刚好三十岁。”

“好吧,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你是一零年出生的小孩,不知道磁带倒也情有可原。我给她解释道,磁带就是一种声音储存装置,通过将外面的声波以电信号的方式转录到磁带上,于是再次播放的时候,这些被捕捉到的声音就能够被再次播放了。”

她说那我就理解了。“好吧,那二十秒钟就是磁带。”她回答道。

这句话在黑暗的房间中回荡了许久。因为我们都陷入到了之前从未联想过的比喻中。比喻中的形象像是失去了控制似得横冲直撞,让我们根本没有分神的机会。我现在很难分清楚她现在讲的到底是个故事,还是事实。

“虽然你说的很有趣,但是我还是觉得有些疑惑。比如说,人茧的时间丝线是怎么被抽取出来的呢?”

“词,”她回答道,“这是我之前的那个男朋友告诉我的,他会让我记住这些。他说尽管本来人茧作为多余之物的存在,天生就是需要被损耗的,谈不上牺牲不牺牲之说,可是他说还是不想让我蒙在鼓里。他说,每当从我嘴里说出一个词,那么我的时间的丝线就会被抽离出一个单位的长度,不多不少,刚好是四十秒。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词都会让我抽离出时间,每一个词语只有在被第一次说出时才有效果,为此他煞费心思地让我说出很多我本不该说出的词,那些词伤害了许多人,包括我自己。所以他说他深感歉意。他不想让我死得不明不白,于是就把我是人茧的秘密告诉了我。”

我说:“可是你还是不能知道这是不是个事实。”

“单凭理智无法知道所有事物。我并不是通过他的话才知道这一点,而是通过感知。当他的话与我的生存感知相互接合,我便知道那是正确的。”

“那我呢?你觉得我是人茧吗?”我问她。

“你不是。你是一个正常的人。哦,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赵阳。”我想了一会,回答道。

她说她总是能在第一时间认出其他的人茧的,因为它们几乎没有记忆,所以它们的姿态特别轻盈,而目光总是十分跳跃。而你呢,看起来就那么心事重重,肯定不是人茧。她开玩笑地说道。

我无奈地笑了笑,黑暗中,那笑容似乎凝固在了我的脸上。我感觉到了空气中滋滋啦啦的声响。那些属于李晴手掌的柔软的丝线不知不觉缠绕到了我的手臂上。我感觉我的大脑正在疯狂运转。

赵阳问我是不是喜欢李晴。我没搭话。他说你小子别装了,跟着我们还不是因为她。你的小九九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我说你别管。赵阳说你们怎么样,我可管不着,但是有些事情得和你说清,李晴是仿生人。他说就是根据基因工程培育的人类,寿命要比常人短一些。要我考虑清楚,不要被一时的情感所左右。我说再说吧,我自己都不知道喜不喜欢她。孙黎醒过来之后,身体还是很虚弱,她本能地呻吟起来。赵阳虽然断了一条胳膊,血流了不知多少,可是看到苏醒后的孙黎,也立马蹦了起来。我走了出去。走出洞穴,想了很多,其中就包含我和李晴之间的关系。天色渐渐地阴沉下来,西伯利亚的平原上,一层厚厚的雾霭转瞬间悄然而至。我担心李晴和张庆找不到回来的路,就在洞穴门口放了点木柴,点了一把火,然后就返回到了洞穴之中。

孙黎状态看起来好了很多。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点点头,没说话,看起来已无大碍。她指了指旁边的赵阳,我看到赵阳正在整理着自己断臂处的绷带。我说你感觉怎么样。赵阳说还好,就是有点疼。孙黎的脸上流露出一点担忧。我心里说你那是有点疼吗,要是忍不住你就叫出来,装什么狗熊。我把用绳子打结背在背后的干木柴放下,然后摆成火堆的形状,用打火机点燃碎草,再用点燃的碎草引燃干木柴。蓝色的芯子最开始还有些拘谨,慢慢地舔舐着木柴的凹槽,附着上去之后,便开始四处攀缘,最终把四周的柴火全都舔了一遍,最终点燃火堆。火焰变黄,一跃而起,站在树枝之上,像是在俯瞰众生。洞穴里有风,我们的影子忽闪忽闪地映在墙壁上。

闻着木柴的香气,我感觉一瞬间自己的胃就紧缩起来。我刚学会了吃熟食,以至于形成了条件反射,一见到火,肚子就开始叫起来。我只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将自己的目光注视着洞口。洞口那里也有一堆火,只不过比这里的火要小一些。我怕赵阳睡着,又去找赵阳聊天。我说能不能把脑袋里的芯片取出来啊,现在还需要这种高科技吗,人类都快要灭亡了,组织不起什么有效的反抗了,能够运用的对空激光武器已经被销毁了,你就算再怎么有信息差,信息源已经消失了,再保持下去就没有意义了吧。他摇了摇头,说取出芯片之后,仿生人必死无疑。他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恐惧,然而这恐惧瞬间消失了。我说你小子不会是在骗我吧。那你说说,那个芯片到底是什么作用?赵阳说,时间。这时两个身影划过,顺着漫长的穴道,终于落到了我们身旁,像是划过的两颗流星。是张庆和李晴。他们带回来了一只野兔,还有一只狼。狼追兔子,我们追狼。狼咬住了兔子,我们杀了狼。李晴十分简单地说完经历,就开始拿出刀子扒皮。赵阳则用树枝挑着水壶,把水壶架到火堆上,眼神不自然地看向别处。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他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回荡在山洞里。原来是另一个小队发来了讯息,说是之前因为通讯机损坏了,一直没能发出消息,现在修好了,但是由于电量不足,他们只能发有限的字数。他们现在编队里还有七个人,正在潜艇上绕过洋流向南进发。李晴有些贱地来到我面前,挑衅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托您的福,我们收到消息了。我说不用谢,心里当然也很高兴,只是表现得很不耐烦,说你们要是坐潜艇的话得多快啊。到现在连辆车也没混上。她不说话了。从洞穴出来之后,我们兜兜转转来到一片石林,这片石林看起来无边无际,看来绕是绕不过去了。我问孙黎,西伯利亚怎么还有这样的风貌?孙黎说,这是刻蚀石。根据现有的情况来看,是外星文明有目的地将地貌设计成这样的,曾经有三支科考队前来考察过,认为这些墙壁是将石头上用激光雕刻而成的,所以一部分人认为外星文明的能量来源是光。外星人为什么要刻这些东西?我问道。不知道,可能纯粹是无聊。孙黎说道。我们在迷宫里兜兜转转,迷宫里有一股污浊的气味,像是有什么东西腐烂的味道。张庆提议,说一起走效率可能比较低,浪费时间,不如分头行动,每个人选一条道路,以一百步为间距,如果在一百步之内遇到死路,则原路返回,等待其他人回来;如果一百步之后还没有走死,那么就继续前进,并在路上做好路标。我看他表情怪怪的,但是也没说什么,一对一他未必是我的对手。后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们不过是在骗我,这根本不是刻蚀石,而是一块镶嵌在地球表面上的电路板,控制着从北极到中国之间的可燃冰运输管道。他们分开行动的原因也根本不是为了走出这迷宫,而是为了维修电路板里的电缆。我很快走到了死路,就回到了我的出发地,一路上还要提防着可能从哪个角落冲过来的张庆。当我循着他们留下的标志走出迷宫的时候,我发现他们都已经到了,只不过氛围和我想象的有些不同,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无言的悲伤。我走上前去,看到张庆躺在地上,浑身是鲜血,正把什么东西递给李晴。我问怎么了,他们没有人说话。李晴右手紧攥着什么东西,眼眶红红的。安葬完张庆之后,我才听赵阳说张庆遇到了狼,经过了殊死搏斗,才侥幸逃出,可还是流血过多而亡。当然,从他的身上的情况来看,我知道那根本不是狼撕咬的伤口。我也没说什么。李晴跑过来,眼睛红红的,她看起来有些难过。我沉默着点了一根烟,望他的坟上添了一把土。她在旁边瞅着我,没说话。

穿过内蒙古的时候,看到遍野的羊群,我们迫不及待地宰杀了一只羊,也不管是公羊母羊,大羊小羊,开肠破肚之后,架起火就烤了起来。孙黎和赵阳的伤情已经好了许多,赵阳这些天逐渐习惯了一只手工作,走路也不再踉踉跄跄。我和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回应着,看起来都想着自己的心事。啃着羊腿,我突然怀念起那几只狗来,不知道他们现在有没有吃的。他们吃着我的海豹肉,听我的使唤,给它们松开狗架子,让他们离开的时候,他们都是围着我转圈,过了许久才离开。我回想着当时的情景,一时间悲上心来。我也知道,带着它们,穿过寒冷的西伯利亚,越过蒙古高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这其中的地形不可能让狗穿越。也罢,让他们回到西伯利亚的丛林中,这样他们才能从狗变成狼。沿途我们遇到了许多牧民,地面上还铺着大面积的黑色的板子,这和人烟罕至的西伯利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问李晴,为什么这些人没有被制导导弹袭击。

李晴看了我很久,说道,其实我们根本不是在执行任务。

6

我放弃挣扎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的召唤。我的心脏逐渐冷寂,像是一颗逐渐冷却失去光热的火炭。尽管我离光明那么近,近到似乎再坚持几分钟就可以上岸,可是,有的时候极限就是如此,就是在你看的到边际处,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你,看似是在鼓励你,但实际上却是告诉你,这就是你的极限,你永远都无法超过这里。是的,这就是生命的极限。

我此时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知觉,瑟缩着,像是一个小小的球。四周像是一条巨大的冰冷的舌头将我裹住,不断吸走我的体温。这时一个身影闪过,从我身边掠过,但是我并不确定。很快,我感觉我的嘴唇接触到了一个冰冷的东西,它分开我的嘴唇,温热而又柔软。我感觉有温暖的氧气进入到了我的肺中,便继续开始蹬腿,浑身已经酸痛至极。我的身体触碰到了一个柔软的东西,我知道那是一具肉体。我突然回想到,很久很久之前,我好像也触摸过这样一具身体,只不过那时并不在陆地,而且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得而知,那具身体没有面孔,只是一具无名的身体,但却要我有了一种坚实感。又咬牙蹬了几步,终于蹬出水面,我不敢大口呼吸口气,只能小心翼翼地压制住自己拼命煽动的腮。水里还有一个人,我好容易睁开眼睛,看清楚了她。她爬了上来,浑身打着哆嗦。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两条毛巾,我们用毛巾擦干冰冷的身体,一边打着喷嚏,一边穿好了衣服,戴上了墨镜,一动不动地坐在岸边,像是两具酷酷的死尸。她问我,为什么要离开她自己跳下去。我说我怕你看到我的背影,万一淹死了,不至于给你留下心理阴影。她说,以后不能这样了。我说,不会了。水底下怎么样?她问我。我说冷得很,没有海豹。她说,我也本来以为有海豹才跳下去的,可是最终也没有看到。我说也好,至少再做到那场梦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一场梦了。她说,体力到极限了吧。我说是,没你那口氧气,我就上不来了。哎,你怎么水性这么好?她说我身子轻,所以跳下去落得不深,你身子重,跳下去落得深,再说你又抽烟,又不运动,抽烟对肺不好。或许是因为我终于听进去了她的话,也或许是因为极度的很冷封印住了我的烟瘾。从那之后,我戒掉了烟。

我们坐飞机回去的时候是晚上,我们又看到了蓝紫色的天空。途径蒙古高原,我看到了地面上躺着像是迷宫一样的建筑。我问李晴知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看了一眼,说不知道。不过后来她又猜测,说可能是电路板一类的东西。我说,这么大的电路板吗?我第一次见到过。她说也说不准,之前看新闻说从北极到中国的华北平原之间埋入了一个巨大的电路装置。为的是什么呢?我问道。当然是为了能源啊,北极冰层的可燃冰储量十分巨大,而要把这些可燃冰运输到国家内部,这需要一个巨大的工程,而且电路装置也是十分复杂的。之前不是报道过曾经有一队科考队对这条线路进行检修时集体失踪的新闻嘛。她轻描淡写地说道。我说我不太关注新闻。

后来我在新闻里知道了这个世界上存在仿生人的事实,也确定了李晴就是其中一位。我最开始心里觉得也没什么,就是情感上稍微有一些抵触。后来本地的电视台知道我们是一对自然人和仿生人的夫妇之后,非要来我们家采访,净问一些没有边际的问题,播出的时候剪辑出来的效果更是让我们大跌眼镜,直接把我和她的故事剪成了富婆包养小鲜肉的故事。根据她的说法,李晴现在已经算是中年,换算成自然人应该是五十多岁,而我才三十几岁,所以总的来说就是钱色交易。我很不高兴,打电话投诉这档节目,后来这事不了了之。自从得知李晴是个仿生人之后,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实际就是这样,我发现李晴的表情动作和自然人确实有所不同,看起来总是显得有些隔阂。好在我平时就比较敏感,总是看不惯别人的行为,所以反而觉不出太大的差异。倒是李晴,一直问我对她有什么想法。我说我能有什么想法,你是我的女朋友,我喜欢你,你喜欢我,这不就够了吗。她却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说她问的不是这个。我问她具体问的是什么时,她又吞吞吐吐地说不清楚,搞得我很郁闷。

这样的时光并不漫长,很快李晴就对我说要回到水族馆上班。问她原因,她说是太熟了,离不开。忧郁的猎手离开她之后心情不太好,表演得不好,饭也不好好吃了,馆长给她打电话,说想让她回来,继续训练海豹,工资还能往上涨涨,不过得住在水族馆。我其实挺赞成她回去上班的,因为整天在家,我们相处的时间太多,以至于彼此看对方都有点厌烦,然而当我听说她要搬到那边住的时候,我反而觉得不能接受了。因为这无疑证实了我之前的怀疑。人真是脆弱的动物。那一天晚上我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头晕得不行。我草草地结束了我的小说,然后交给了编辑,编辑在看到后之后对我破口大骂,说我根本没有一点责任心,虎头蛇尾的结束,没有一点作家的修养。我也正在气头上,我说我可不是作家,你他妈爱要不要,老子反正是不写了。在那之后的很多天,我都尝试着和天花板对话,试图搞清楚她离开的真正原因。为什么不好好对我说明白,即便她说自己出轨,我也能给我自己一个说服自己的借口,然后就此一刀两断,继续我之后的生活。

那一段时光似乎构成了我们爱情的插曲,在我们结婚后的三十年时光中,当我回忆我们过去的岁月,我都会为当时自己的想法感觉到好笑。我气鼓鼓地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训练忧郁的猎手,说来也怪,每当看到忧郁的猎手,我的心总是能平静下来。我说,有些事情你得和我说,不然我会感觉到难受。我充满愤懑地质问着她,她破天荒般微笑地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撒娇的孩子。后来我知道,那个叫“天涯浪子”的人叫赵阳,是她之前科研队的队长。她对我说起了她之前的经历,自从他们一群人从科考队退役之后,一直没有再见面,想要筹划着搞一个聚会。我说搞聚会为什么要聊这么久,而且我看你电脑屏幕你还躲开。她说是因为不想让我知道提到过我。我说你提我什么了。她说他们一直很关心我的状况,而且对自然人的一些习惯,他们都很好奇,比如说,打呼噜。我说谁说我打呼噜了。她说你可能没有意识到,我晚上是可以听到的。我无意就这件事和她争辩,就说你早这么说不就行了。她说,对不起,我没有意识到。我又说,我明明一直在试探你,可是你一直不给我回应。她说,对不起,我根本没有觉察到。我叹了口气,她走过来抱了抱我,我也抱了抱她。实际上,我那时也确实发现她的方方面面都与正常人类有一些区别。在之后的三十年时光中,我逐一识别这些属于她的细微的表情动作,以至于最后终于觉得能够比较好地理解她的想法了。我感觉我们到底也还是走了过来。三十年的时光一晃而过,那些细节像是薄纱一样在记忆的风中飘散开来,真是让人唏嘘。

然而,事实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7

我之前一直试图寻找到时间与记忆的关系。我怀疑记忆就是时间被抽离出来之后储存在大脑中的另一种形式。因为我几乎没有记忆,我很难验证两者之间的关系。

我的前男友离开的时候,我几乎没有说出一句话。或许是因为他的离开没有任何征兆,像是蜻蜓点水般浮光掠影。我想我一定错过了什么。我开始努力地搜寻我和他之间存在关联的事物,例如旅游买回来的纪念品,例如一起拍的照片。

我试图召唤出自己大脑中仅有的印象,来给出一个他和我分手的理由。不过显然这是徒劳的。因为没有记忆,所以也就没有痛苦和快乐。

我遇到眼前这个男人时,他正在饥肠辘辘地盯着我的嘴唇。

“你住在哪里?”

“花园街66号。”

我很惊讶。因为我也住在花园街66号。

“你住在66号的上面还是下面?”

“住在地下室的廉租房里,租金一个月八百。”

实际上,我也住在那里的廉租房里,租金也是一个月八百。

“那里环境怎么样?”我问道。

“潮湿,经常有蟑螂出没。”

一股巨大的惊异攫住了我,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一个这样的邻居呢?

“你住在哪一间房子里呢?”

他说住在靠北边的那间房子里。

这可真是太奇怪了!我怎么不知道我会和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住在一起呢?

我说我住的那间房子里有一个很破旧的沙发,沙发上有两个扁扁的海绵宝宝的抱枕。

他说我住的房间里也有一个破旧的沙发,沙发上确实有两个海绵宝宝的抱枕。我去,到底怎么回事?

他说沙发对面有一个电冰箱,电冰箱总是会发出电机转动的声音,每隔40秒就会转动一次。

我家的沙发对面也有一个电冰箱,虽然我不知道它转动的频率,但的确一直有电机转动的声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眼睛中也充满了巨大的惊奇。后来他一直盯着我的嘴角看。

来到我家的时候,他非要说这是他住的地方。我说乞丐是没有家的,或者说,乞丐是不需要家的。我摸索了半天,没有找到开门的钥匙。他则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了我。我一把夺过,将门打开,然后走了进去。他呢,也屁颠屁颠地走了进来。

我喝啤酒,他也眼巴巴地看着我。

真是麻烦的家伙!

然而当我看到冰箱上贴着的照片时,我才意识到,他和我的前男友一个样子。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向牧民要了根旱烟,用火石点了。抽的时候手都要捂住火光,生怕被几百上千万公里外的外星人的眼睛看到。此时的我已经熟悉了在黑暗中观看事物,我突然发现天空闪烁着的星星是那么的明亮,天空像是一块巨大的紫色水晶,上面的镶嵌着一个皎

洁的月亮。星空对于我来说并不稀奇,我喜欢的是月光下的草原,那股安谧的景象。

抽完烟回来,我钻进蒙古包,看到黑暗中的李晴翻了个身,嘴唇蠕动着,像是在做什么梦。我小心翼翼地躺到她旁边的毡布上。一只手突然搭到了我的肚子上,我本想一巴掌把那只手打开,但是看了一眼身后睡熟的李晴,就没搭理她。她十分均匀地呼吸,呼出的气息温暖而又潮湿,很快就在我的脖子后形成了一条瀑布。我伸手摸了一下我的脖子,源源不断的气体触碰到我冰凉的脖颈,转瞬间凝结成霜露。我轻轻抬起她的手臂,转了个身,和她对面而睡。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我想,或许我们的努力终究只能白费,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已经在外星人的股掌之中,它们玩弄我们,就像是玩弄蚂蚁。我看着李晴的努着嘴,比白天那副凶神恶煞的脸不知道好看了多少,就盯着她一直看。张庆的死对她打击很大,这几天和她说话她一直都爱答不理的。这时外面的草地上传来了脚步声,十分缓慢。我侧耳倾听,不知道这是什么声音。猛然间,我发现有东西从外面穿了过来。我赶忙拉起推开李晴,自己也躲到一边。李晴刷一下子站起身,然而头却还懵懵的,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我说快跑,外面有人杀我们。我听到外面响起了噼里啪啦的声音,赵阳和孙黎也醒了,我们背着背包跑出去时,周围已经是漫天的火海。我们赶忙逃离。草原上的火情一旦烧开不可阻挡,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快要被大火烤化了。我们快速地奔跑着,终于跳到了那些太阳能板上。这些太阳能板是晶体硅制成的,所以不易燃。我气喘吁吁地又跑了好久,火焰在我们远处像是千军万马涌来,但是却无法穿越那些太阳能板。我们终于停了下来。我看了看周围,只有李晴在。

一路上,我有很多事想要和李晴说,然而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导致我根本无法说出口。冬天的时候,我们终于到达了中国东北。

我和李晴躲在废弃的屋子里,烤着火。

我问李晴现在你打算怎么办?通讯机那边已经很久都没有消息了,可能全世界可能就只有你和我这两个活人了,要不我们就远走高飞吧。她说不行。我点点头,没有说话。晚上的时候,我们围在火炉边,冬天的东北温度太低,我们只得抱团取暖。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脖子湿湿的,这才发现是李晴在哭。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鼻子也酸酸的。我说别哭,很快就到了。又说,你难受就哭出来吧,别憋着,哭出来就好了。她这才敢大声哭出来。我盯着窗户外面的雪花,风不时从残破的玻璃窗吹进来,顺带着大片大片的雪,我们躲在炕地下,感受着快要烧完的柴火仅存的热量。很快那丛火苗熄灭了,剩下的是灰红色的炭。李晴的哭声回荡在屋子中,声音凄惨。我拍打着她的后背,极度的寒冷已经让我意识有一些模糊。我似乎听到了张庆的结结巴巴的声音,又似乎听到了赵阳和孙黎的打闹声。李晴很快不哭了,因为她的眼泪很快就结成了冰。我用手揩去她脸上的冰碴子,问她你是不是喜欢张庆。她没有说话,只是掐了我一把。我说你喜不喜欢我。她也没说话。我说快要死了,你说出来,也不丢人。她点点头。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身体重新涌起暖流。我抱紧了她。感受到了她微弱的心跳。很快,那股热流很快被严寒冲散了。我感觉我们就像是那两块逐渐熄灭的炭一样。我说,如果就这么死了,也算是值了。李晴没有说话,她的头从我的后背上拿开,她的脸像我靠近。很快我就感受到了她冰冷的唇,我闭上了眼睛,忘情地接着吻,感觉自己的身体烫得要命,意识却逐渐模糊起来。隐隐约约,我感觉自己的喉咙涌过一股热流,填充了我干瘪已久的胃。我感受那股热流将我的身体温暖起来。不远处,我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知道人在冻死之前会感觉到这种幻觉,索性没有睁开眼睛,或许,死亡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可怕。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还活着。周围除了李晴之外,还有孙黎。孙黎的到来无疑拯救了我们。在我眼里,那一天的孙黎像是神一般降临到我身边,不仅驱散了寒冷,而且也让东北停止了下雪。除此之外,与她一同前来的还有那几只雪橇犬,它们并没有离开我们,一直在我们身后游荡。我问孙黎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她说她就在我们的身后,只不过跑到了另一个方向上去。我说赵阳呢。他去哪了?孙黎说不知道。

我们乘着雪橇一路南下,路上通讯机收到了很奇怪的一个信号,仅仅是一个点。但是即便是这样,我们也感觉到了极大的振奋。我知道,这个点意味着存在,意味着他们还依旧活着。他们或许遭遇了很多困难,但是和我一样,他们依旧活着。经过漫长的旅程,终于看到了绿色的草地。这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景象。我们也终于来到了目的地,河北张家口的一座山上。定位的位置是一个很隐蔽的洞口。洞口外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和一些枯黄的杂草遮掩住了。我有些怀疑这是不是我们的目的地,她们确认无疑地点了点头。我跟着她们走了进去,里面是黑暗的长长的甬道。脚下的路很是陡峭,我只有十分小心才能不被绊倒。路很长,走了半天都没有走完,前面的两人终于停下了脚步,她们转过身来盯着我。我问到了吗。她们并不回答。我感觉我的声音一发出,就消失隐匿在这个空间中,好像我面对的是无边无际的虚空。李晴终于打破了沉默,她说,我们到了,你可以回去了。我的心猛得一阵抖动。我说,难道不是说好,我们要一起去的吗?

她们告诉了我真相。代价是我的记忆必须被清除。

得知真相的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的失望。李晴问还有什么问题吗。我说,当时在东北的时候,是不是你救了我?她说,是。你是怎么救的我?我问道。李晴说,鲜血。我咬破了自己的舌尖。还有问题吗?她问道。张庆是怎么死的?我选择不回答。还有其他的事情吗?没有了,我回答道。好吧,跟我们来吧。李晴说着,给我的手上戴上了一副手铐。我的心情跌落到低谷,我感觉自己的后槽牙被咬得咯咯响。在这一路的旅程,我的存在就是一个笑话,我活在他们精心编造的故事中,甚至不惜还让一个女人试探我的内心,用情感麻痹我的感觉,而这一切的目的仅仅为了让我主动成为他们的人质。

顺着幽暗的洞穴继续前进,通道逐渐开阔,最终在我们面前浮现出了一道门。

我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看着头上的灯。我想说一个故事,麻烦你告诉李晴,我仰头说道。孙黎点点头,说你说吧。我说,在一次捕猎中,我掉入了冰窟窿里,一直下沉,一直下沉。后来我活了下来。因为被我在身体上插入长矛的那只海豹,并没有直接逃掉,它先是绕着我转圈,然后把我驮了上来。我重新呼吸到新鲜的空气时,它已经消失不见了。她看我不说话了,问我是不是说完了。我说说完了,你动手吧。

8

其实我很厌烦她这类神神秘秘的话,也为此吵个不休。可是每次打完架我都感觉到后悔。有的时候,我也会担心她,并且这种担心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重。因为仿生人的生命换算成人类的时间只有六十年。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已经三十三岁。婚后她又从水族馆搬到了我家里。那时的她很天真,以为自己能够陪伴我一辈子。我给她买生日蛋糕,庆祝她的二十四岁生日。那时她总是学着我皱眉头。我问她都有什么烦心事吗,她说有很多,但是很难说清楚。我说我不是问你具体的内容,我是想问你烦心的类型。她说属于情感类的。是因为我吗。我问道。她说不是,是她自己的问题。人嘛,总是会周期性抑郁。她说道。那时她从水族馆退休已经两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她把蛋糕盒拆开,里面的蛋糕已经切好了。吃蛋糕的时候,我问她这周末要不要一起出去玩一玩,她说算了,根本没有任何乐趣。我说你不去的话,我可自己去了。她说你自己去吧,好不容易有点休息时间,只想待在家里,吃着零食。看看海洋纪录片和肥皂剧。我笑笑不说话。她努努嘴,说人呢,真是善变的动物,不知不觉,我们都站在对方的观点上了。我说世界上不存在密不透风的观点,不管是多么遥远的观点,都是会在远处相交的,就好像是两条铁轨。北极之旅,让我们的性格似乎都发生了些许的变化,尽管这变化只是一点点,可是我还是感觉到了。我们都彼此像对方靠近了一点点,就好像是地球的经纬线,在赤道的时候相距甚远,可是越往北就越靠近。她偏向了我,变得比之前世俗了许多,不再那么不近人间烟火,话也逐渐多了起来。而我也偏向了她,话也少了许多,感觉自己比之前神圣了许多。当然,只是相对而言,在我眼里,我还是个俗人,她还是显得那么神秘。

我们二十年结婚纪念日的时候,她还开玩笑说,看起来自己命大,还没死,可是我分明看到她眼神中流露出的恐惧。我安慰道,你现在看起来比我要年轻得多,怎么会死呢。后来她的情况急转直下,去医院也是家常便饭。她五十三岁生日时,我在网上订了一个蛋糕,准备在病房里给她过生日。收货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除了蛋糕之外,还有一页卡片,上面写着我的名字,除此之外,还有一行字:生日快乐。字的下方还有一个箭头,指示着我看背面。我翻过卡片来,发现上面粘着两张小小的绿色芯片。我摇着头,想着又不是我的生日,怎么把我的名字写在了上面。我把卡片塞到口袋里,提着蛋糕回到病房。李晴看到我买蛋糕,眼神里充满了疑惑。她问我为什么要买蛋糕,我说是你的生日,你连这个都忘了。她揉了揉太阳穴,说好吧,记忆确实不行了,还是你想的周到。自从度过五十岁生日之后,她的记忆时好时坏。我笑着说,你最近都趴在电脑上,怕不是记忆都被电脑吸走了。她笑笑不说话,实际上,现在她的情况不容乐观,根本无法下床活动。李晴去世之前,她搂着我的头,说真的很爱我。我笑着说我知道,眼泪却不知不觉盈满了眼眶。她说你或许知道,但是有些可能你不知道。我说或许吧。那一晚,我守在她床边,我从口袋掏出贺卡,从上面取下那两张绿色的芯片,给李晴看。她在看到上面刻着的赵阳和孙黎的名字之后,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光。我问他们是去世了吗。她点点头。我问他们是夫妻吗。她说不是,只是很好的朋友。我没再问下去,实际上,无论是“天涯浪子”这个网名还是赵阳这个名字,对我已经不再重要。就在这一晚,李晴的头发也在一夜之间变得花白,像是梨花一样,容貌瞬时间枯萎。临终前,她微笑地看着我,叫我把耳朵凑过去。她的声音很微弱,我能感觉到她潮湿的呼吸。她说不要难过,死亡或许并不可怕,也许就像是一个梦一样,或许只是永久的安眠,能够遇到我,她感觉真的很开心。我感到她的呼吸如同随风而逝的雾气,不知不觉便消失了。我抬起头,看到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我强忍着泪水,点点头,摸着她的脉搏,感觉她的心跳逐渐消失,眼泪最终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想我等了好久才叫的大夫。大夫确认了她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之后,我对大夫说我还有很多事情不了解她,想要知道她的过去,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方法。大夫说可以将她头脑中的微芯片取出,将这个芯片植入我的大脑中,不过考虑到我现在的身体情况,他并不能保证记忆的存活率。医生并不建议做这个手术,但是我还是签了协议,我想,也许留下一丁点的回忆,也算是好的。

我回想起李晴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和我吵架,还闹过离家出走。那时的我刚刚发现她对我隐瞒的情史,因为我在做卫生的时候偶然发现了一张刻有赵阳名字的微芯片,我把芯片扔到她面前。听完我的讲述,李晴没有说话。沉默在空气中盘旋。过了好久,她才对我说自己需要找个地方好好想一想,现在她还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我问她你要离开这里吗?她说是,暂时离开。我联想起之前她和“天涯浪子”之间的频繁交往,气不打一出来。我问她,你在外面到底有没有人。她说没有。真的没有吗?我直视着她的眼睛问她,此时我看到她的瞳孔所具有的那股淡淡的蓝绿色荧光。她看着我的眼睛,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她现在需要找一个地方,好好思考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强压住怒火,点点头,说好,帮她收拾东西。临走的时候,李晴让我不用担心,不管怎样,她都会给我一个说法的。我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芯片,把它塞到她的手里。她摊开手掌,看了看,然后把它塞到了口袋里。

目送着她离去时的背影,我内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悲伤,仿佛她在治好了我的隐疾之后,又把我内心中这一最隐秘的事情公之于众,治愈我的同时又背叛了我,然而我却无法光明正大地谴责她。

直到两周后的清晨,我才收到她的短信,她说想找我谈一谈。收到消息的我并没有感到多么轻松,当时的我正在做一个疯疯癫癫的梦。好容易把自己收拾干净,我来到了李晴和我说的餐厅。餐厅里播放着肖邦的音乐。我很不喜欢。我找到了李晴,坐在她前面。她看起来没什么变化,还是用头绳扎着头发,脸上也没有化妆,但是依旧那么漂亮。我坐下来,她没说话,只是叫来服务员来点菜。我有很多话想要说,但是一句也说不出口。她舔了舔嘴唇说,其实我这几天我哪里也没去,我住在水族馆里,一直待在忧郁的猎手旁边,一直在想事情。想了这十几天,感觉想明白了,才找你出来。我点点头,看着她眼睛里散发的蓝绿色的荧光。她从口袋里将芯片放到桌子。我们盯着那个芯片,像是盯着一个陌生的怪物,不敢靠近。她看着我,我发觉她的嘴唇像是慢动作一样极慢地蠕动着。她说,是的,这个芯片是我之前男朋友的,只不过他现在已经去世了。她说她想了许久,还是觉得不能告诉你这其中的事情。

回家经过水族馆的时候,我看到了灯光闪烁的广告牌上的海豹。看来水族馆即便是春节也照常营业。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海豹了。自从那个梦消失之后,即便李晴再次回到水族馆工作,海豹也已经退出了我的生活。我进到水族馆,买了一张观看的通票,从开头一直看到最后的海豹馆。这时我才发现其他的馆其实也蛮好看的。不管是企鹅还是海豚,都挺有趣的。最后我来到了海豹馆。此时忧郁的猎手早已经不在了,新的海豹正卖力地顶着球,不过看起来还不太熟练,吃鱼也是一口吞掉。我回想起忧郁的猎手之前吃鱼,总是会把鱼叼到水里,让它们游一游再吃掉。我盯着水面,视线开始模糊,医生说尽量在放松的时候调用芯片,我想我现在很放松。最开始,它倔强而又蛮横,对抗着我的神经,分明不想被我夺取。我回想起和那条被我刺中的海豹抱在一起的场景,那便是我们现在的状态。它想要溜走,我想要将它捕获。最终我们一起掉入到了冰冷的水里。此时我的脑海中翻涌着李晴对我的回忆,那之中,无数细小的细节都如褶皱般清晰在目。我看到了我遗失掉的二十八岁前的故事。我看到了我们从北极出发,经过西伯利亚,蒙古,穿过东北,到达河北的场景。我看到了赵阳,看到了张庆,也看到了孙黎。那一个个陌生的面孔,看起来是那么熟悉。我看到了真相背后的谎言,还有谎言背后的真相。一瞬间,我泪流满面,我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爱过我,她爱的始终是另一个人。尽管她为了救我,义无反顾地跳入冰冷的水中。但那不是爱。尽管我们可以厮守一生,但爱情从来和时间长短没有关联。此时我短暂地听到了周围人的呼喊。我想我的生命也一定走到了尽头。

水波在涌动,我的身体在下坠,但我不再期待一只海豹。我感觉到了窒息,但我不会挣扎。我愿意溺死在她记忆的褶皱中。

我再去出租屋找李晴时,我发现她的身体周围裹满了丝线。

我把“录音机”放到桌子上,试着唤醒她。

她没有反应,我知道她现在很虚弱。我把她抱在怀里,感觉她越来越轻,在我愣神的功夫,她已经轻得像是一个婴儿。

此时“录音机”突然发出了声音:“10,9,8,7,6……”

我知道那是她生命所剩余的时间。有的时候,我不得不去思考自己加速了她的死亡这一事实。

“5,4,3,2,1……”

“录音机”停止了倒计时。

“请选择是否需要延时。”

“是。”我回答道。

“请抽出自己的记忆。”“录音机”里传来声音。

我从自己的太阳穴抽离出细细的丝线,与白色的时间丝线不同,这丝线是红色的,那是我的记忆。之前我已经为她延时了许多次。

那红色的丝线渗入到白色的丝线,最终连接在一起。而录音机也传来倒带声。

请选择延时时间。

“延时60秒。”我对录音机说道。

于是,红色的丝线就从我的太阳穴一点一点地被抽离出我的体内。每一秒钟对我来说都是极度的痛苦。每一秒钟的拉扯都似乎在扯断我的神经,我的呼吸甚至因此都变得冰冷异常。60秒是我忍耐的极限,也是刚好可以唤醒她的阈值。可是即便这样,也只有仅仅40秒的时间进入到她的体内。转化成词语的话,也只有区区两个词。

“请说出她的身份。”录音机说道。

“李晴。”

我看到白色的丝线从她的身体中逐渐褪去。她的苍白的脸也逐渐变得红润起来。我能够感觉到她的体重,与此同时她的心脏也逐渐跳动起来。

她醒来的时候,我想我已经沉沉地睡去。她会继续和人类过着人类的生活。

而我将会在她快要失去生命之前再次寻找到她。我们将会像陌生人一样再次重逢。直到我的记忆被耗完,那时我将死去,而她也将会在死去的一瞬间,回忆起她之前失去的记忆。

人茧从来就不只有一种。

读客四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