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住那个自然人
索兰德斯区的黄沙像平时每一天一样呼啸着，拍打着它能找到的一切胆敢从地表突起之物。隔在厚重的防护外墙里，提里亚不禁想到了在户外和移动载具里工作的那些平台，他们是否在来到第一宇宙时削弱了“烦燥”的情绪，就像他自己削弱了“无聊”的情绪？
不管怎么说，他在第一宇宙内的这个工作日就快结束了。再过两个小时，他就能把这具平台停靠在背后机械室里的停泊点，解除连接了。他的思维将会回到舒适的第二宇宙，回到繁华的文明世界，回到他的亲朋身边。
在第一宇宙的工作虽然报酬颇为不错，代价就是每天要在荒凉的第一宇宙坐上一天，看管自动化维护系统。按照工作协议，即使是自动化系统，也至少需要一个人看管，以防意外。
而意外，出现了。
一个平台进入了他管理的维护站。它的尺寸很小，高度大约不到一米六，全身都被一张斗篷罩住，看不到平台表面，或许是某种特种平台吧。提里亚不需要把每一种作业平台的规格牢记在心，所以他只简单地说明了维护流程，把入口指给了来者。
但是，那个平台轻轻地摇了摇头，走到了他所在的主控台前面。“您好，我想要一些有机营养质。”它的声音沙哑、含混，似乎还在刻意地模糊自己的发音。
提里亚重新抬起头，看着那个平台。为了忍受第一宇宙的枯燥，他会在连接设置里削弱无聊感，同时强化好奇心回路。虽然并非提里亚的本愿，但有的平台抱怨说，这个维护站的管理员观察力过于敏锐，会揪出那些并不适合公开的小秘密出来，使他们难以在工作中搞些小动作。
而面前这个平台也有秘密在身。“我这里没有机营养质。”提里亚回答道。当然，他是有的，那是给一些有特殊任务和性能的平台准备的。
那个平台似乎有些慌张。“我……我听说这里有的……”
“你要有机质做什么？你是DEPM的平台？还是DBS的？”提里亚从主控台后走出来，走向来访者。他的平台高两米整，因此他不得不稍稍弯腰。
“我……”来者向后退了半步。
提里亚猛地伸出手，抓住斗篷猛地一拉。于是，一个自然人，准确地说是一个看起来十分稚嫩的自然人女孩，就带着恐慌的神情站在了他面前。
“哦，果然，一个自然人。”提里亚把斗篷递回去，在后者颤抖着不敢接时塞回了她怀里。
“您……您不抓我吗？”
“为什么抓你？找你是形态管理局的任务，不是我的。”提里亚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好了，出去吧……”他的目光转向大门的方向，咽下了自己的尾音。“你是从外面来的？”
“当然了。”女孩不明白这问题的意思。
“在这样的沙暴里？”
“总好过在洞穴里饿死。我听说维护站里有有机营养质。”
提里亚望着门口。半晌，两人都没有说话，维护站的入口房间里只听得见外面大风的低沉吼叫。“我有有机营养质。”提里亚坦诚直言。“但是向你提供物资不符合我的工作章程。”
女孩还未回答，大门上方的灯闪烁了几下，提示有其他的平台正穿过隔离舱，进维护站来。提里亚看着手足无措的女孩，看着斗篷上沾的沙子，抬手招她到自己这边来。是出于同情心吗？提里亚说不清。
只是让她在这里藏一会应该不算什么。毕竟，如果形态管理局找不到她，那是他们的问题。
但麻烦在于，来者正是形态管理局的两个平台。“你好啊，提里亚先生。”在进入维护区之前，他们照常与提里亚寒喧起来。“今天怎么样？”
“当然是在这个维护站又呆了一天。你们呢？”
“我本来不该告诉你的。我们发现了自然人活动的痕迹，正在追踪。”
女孩此时趴在提里亚的脚边。他能感觉得到她在颤抖。
“……总之，情况就是这样。如果看到自然人了，记得要向我们报告啊。”形态管理员之一王534向提里亚的主控台储靠过来，“毕竟，你这里有稳定的有机营养质。他们早晚会被吸引过来。”
“怎……如果抓到了他们，会怎么样呢？”提里亚稳定着自己的声线。
“嗨，能怎么样，送到形态转换中心去改造成第一宇宙平台，然后他们想继续在第一宇宙生活，还是去第二宇宙，还是像咱们一样每天从第二宇宙来第一宇宙工作，都随他们。”
“我们知道自然人往往害怕我们，这完全没必要嘛。要知道，就算是我们形态管理员，也是曾经从自然人改造过来的，我们知道改造是怎么回事。”另一个平台乔姆补充道。
过了几十分钟，在两个形态管理员都离开了维护站后，女孩终于颤抖着爬了起来，脸色苍白。“您有那么多机会可以告发我，但您没有这么做。”她向提里亚鞠躬道谢。
“你就当我是感觉无聊了，想找点儿乐子吧。不管怎么说，我已经向形态管理员撒谎了，那这个也无所谓了。”提里亚起身，从一个储物柜里取出了几盒东西。“你想要的有机营养质。”
第二天，名叫周雪的自然人女孩果然在约好的安全时间又来到了维护站。她坐在提里亚找给她的椅子上，摘下了斗篷。
“我看过你说的有机世界了。”提里亚告诉她。
周雪睁大了眼睛。“您是怎么看到的？”
“我下班之后回到第二宇宙，在档案馆里找到了一份取材自大改造之前的副宇宙。”提里亚耸耸肩。“这不难。”
“那您已经看过森林、草原、兽群和飞鸟了？”
提里亚点点头。“很有趣的景象。”
周雪露出一副羡慕的神情。“真好啊。连我都没有看过呢。”
“如果你接受改造，不就也能进第二宇宙了？”
“您明明愿意帮我躲避形态管理员也这么说吗？”
“我的思维保持开放。说真的，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呢？”
周雪伸出一只手示意提里亚握住。她的手很柔软，让提里亚生怕一用力就会不小心把它撕裂。
“这是我。我爱的，我不喜欢的，我感恩的，这些情感是我。这柔软的血肉之躯是我。如果换成在量子芯片上思考，我还是我吗？”
“我在第二宇宙见过一些情感细腻的人。”
“你见过他们在改造之前的样子吗？你确定他们在改造之中没有失去什么吗？”
“我不确定。”
“您果然思维开放。大部分人会直接反驳说转换过程不可能改变人格。”
“这样的话我们就不可能有进展了，”提里亚改变了话题方向，“最了解这项技术的就是形态转换中心的科学家，而你不相信他们。”
女孩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脸上的神情带着稚气而又坚定。“那就一直躲到躲不下去为止，然后我就死掉。如果我不能继续做我自己，是生是死也没区别了。”
提里亚把装点好的有机营养质递给周雪。“下次来的时间是……”
“等一下，这比我们昨天说好的多。”周雪低头查看着。
“你不是还收留了一只猫吗。我就帮人帮到底好了。”前一晚里提里亚在那个副宇宙见过猫，感觉很喜欢这种生物。
周雪连忙道谢，提里亚摆了摆手。“快走吧。不然要有人来了。”
之后几个星期里，提里亚继续用营养质资助着周雪。他在物资管理上有些手法，因此没有人察觉到营养质的消耗速度不正常。
“我有一个大计划。”在下班时间以后，周雪站在提里亚的机械室里，语气自信。
“说说看啊，小丫头。”
“我要偷一辆车，去离这里一千公里的地方。我听说了，那里有一片还没有被破坏的丛林。在那里，我就可以自己获取食物了。”
“你可能不会在丛林里生存下来。”
“就是只能在那里活一天，也好过在个工业区提心吊胆。”
提里亚伸出去在停泊位上调整参数的手收了回来。“这个计划漏洞百出。”
但周雪信心满满。“不管结果怎么样，这是我的决定，是我想做的。你愿意帮我最后一回吗？”
“什么时候？”
“今晚。”
“那你直到今天才告诉我，是怕我有机会告发你吗？”
“是因为直到今天我看明白了他们的基地布局之前，都不敢说有实施这个计划的可能性。”
“你这些天都……”提里亚惊讶地看着周雪，“你在沙暴里完全没闲着啊。”
“我很努力了。”周雪露出一个骄傲的笑脸。
利用自己的工作平台身份，提里亚顺利地进入了作业载具中心。在告诉值班平台自己有维护工作要做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独自接近控制台的机会。
在打开一道阀门后，热传感仪上显示有个带温度的物体通过了检查口。提里亚摇了摇头，这个计划果然是漏洞百出的。但是，他还是按计划，删掉了这几秒的热传感数据，不留痕迹。
过了一会儿，提里亚守候在一个排水口旁边，听着下面叮叮当当的声音越来越近。终于，他隔着排水口的栅格看到了周雪的脸庞。
在提里亚的帮助下，周雪爬了出来。“到此为止都很顺利。”
“也就是说我们还有机会回头。”提里亚一边把一个通讯器递给周雪，一边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
“不。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不回头。”
他们再次分头行动。而这句话，成为了提里亚那一晚从周雪处听到的最后一句话。站在载具调度中心里，提里亚小心地启动了一辆车，但没有人登车，通讯器中周雪也没有应答。提里亚又等了一会儿，直到他利用自己身份获取的活动时间快要结束了，才迟疑地伸手关停了车辆，转身离开调度中心。
计划失败了，而周雪的下场提里亚无从得知。
日常生活比提里亚想象的更快恢复了。没有了周雪隔三差五来取些营养质，他的生活又变回了坐在主控台后，监督着自动维护系统是否正常运行，间或与人聊上几句，仅此而已。
“我们抓住了一个自然人。她伪装得很好，声音也很顺滑，不像有的自然人凭自己的想象，捏着一副沙哑含糊的嗓音来假装作业平台。拜托，现代化作业平台怎么会用这种破旧的发声模块。”形态管理员王534来维护站和提里亚闲聊时，告诉他。提里亚随意应和了几句。
之后，形态管理员们来调查过他。提里亚相信，以他们的能力不可能查不到自己和周雪的关联，但最终这场调查还是以和王534的闲聊结束。“你也是真糊涂。改造是坏事吗？不懂事的小孩子以为有多可怕，你怎么也跟着胡闹？算了算了，要不是我，你怕是也要挨处分呢。”
但是，当提里亚以为自然人女孩的小插曲已经彻底离开了他时，他又见到了周雪，以一种他未曾细想的姿态。
“已经说了啊，我就是周雪。”面前这台小巧纤细的平台声音清脆，几乎就是之前周雪的声音。她怀里还抱着一只黑猫，它机敏地盯着提里亚看。
“你被改造了。”提里亚端详着周雪的蒙皮，她在灯光下泛着漂亮的金属光泽。
“是的。”
“那你还是我认识的周雪吗？用你的话说，你还是你吗？”
“我相信是的。至少，”周雪低头看着猫咪，“在我回去之前藏身的洞穴时，它认出我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它确实还愿意亲近我。”
“我给它拿点营养质如何？”
“那再好不过了，谢谢您。也谢谢您之前为我和它做的一切。”
提里亚把营养质给她周雪，她伸手接过。“您知道吗，我有很多事都想错了。当我躺在工作台上——是转换后，睁开眼睛的时候，几乎无法分辨转换过程是已经完成了还是还没有开始。还是视野里出现的提示文字才让我明白过来。”
“我懂这种感觉。有时候我也难以分辨自己是在第一宇宙还是在第二宇宙，是在作业平台上还是在自己本来的虚拟身体上。”提里亚坐回主控台后。
“我还是觉得，在抚摸它的时候区别最明显了。”周雪摸了摸小猫的脑袋，又抬起手看自己的新手掌。“新的机械身体太硬了，我怕弄疼它。”
“如果你继续抱着它，至少你身上还有柔软的部分。”
“是的。”周雪扬起脸，露出笑容。“毕竟我还在爱着它，爱着我将会见到的丛林和有机世界。我的身上确实还有柔软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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